狱卒只恶狠狠地道:“多管闲事就别想出去。”
也只留下这一句话,狱卒便走了。
算下来,除方才灌的辣椒水外,魏九安也有一天一夜没吃些东西了,他眼下也很饿,但自己说话没有人听,也连狱中的馊饭都分不到。
饥饿之下,他抓起一把干草,塞进嘴里。
这东西又干又燥,且不说味道如何,就连嚼烂也是极为艰难。但他却不管了,只知道这东西能填饱肚子,只知道这东西能帮自己活着出刑狱。
咽下去的时候,喉咙里被刮得一阵疼痛,吞针一般。
但他也不在乎自己吃什么了。
此时,方才为他说话的那位囚犯走来,在他身边坐下,问道:“你是官员?”
魏九安擦了擦唇边的血迹,道:“以前是。”
囚犯将一个还算没有变质太过的面馍递给他,道:“干草吃多了伤身子。吃点干粮吧,垫垫肚子。”
魏九安嗓子有些疼,轻声道:“多谢。”随后接过面馍,吃了几口。
囚犯也吃着东西,道:“敢问尊姓大名?”
魏九安道:“魏氏,魏子矜。你呢?”
囚犯道:“我姓崔,无名,排行十四,你叫我崔十四便是。”
片刻后,崔十四看了他一眼,道:“看你模样年轻,是新官上任吧?得罪人了?”
魏九安微微一笑,道:“这都能看出来。”
崔十四看他的脸色不太好,凑近几分,道:“失礼了。”说罢,抬手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
果不其然,有些微热。
崔十四蹙眉,道:“你不知自己病了?”
魏九安极为真诚地摇摇头,道:“不知。昨儿上午我才来,来的时候一点事没有,想来是昨晚风发,受了些寒气吧。无妨,过几日就好了。”
崔十四道:“听闻下午要来个郎中,是来看你的。”
魏九安道:“我都不知道,你如何得知?”
崔十四笑道:“我在这里待了很长时间了,多少与狱卒都有些往来,有什么消息自然提前得知。”
顿了顿,又道:“那郎中大抵不会是个善茬,你还是仔细应对为好。”
魏九安笑道:“您说笑了,我还能怎么应对啊。”
下午。
如崔十四所言,郎中真的来了。但与之同时的,魏九安也在低烧,风寒的病症渐渐显现了。
狱卒打开铁门,在郎中走进来的同时,几个狱卒一同上前按住魏九安。
郎中在魏九安身边坐下,假意笑道:“行医问诊可能多有冒犯,魏大人可不要怪罪啊。”
魏九安道:“说笑了。岂敢。”
郎中亦道:“不敢就好,不然也只会让我的差事难做。”
郎中似乎已经被嘱咐过,上来便撩开了魏九安右腿的衣物,看见了他腿上狰狞的伤痕。
郎中碰了下他的腿,砸砸嘴,道:“这伤口可有些严重,刑狱阴冷潮湿,万一招来虫蚁怎么办?”
随后从随身的木箱里取出一把小刀,看向魏九安,道:“我给您把这腐肉刮下来,要不然日子长了,这条腿可不保能不能留得住。”
魏九安顿感不妙,还没来得及开口,冰凉的刀刃已经挨上了他的皮肤。
这郎中此行过来也是为了魏九安受些苦楚的,如今有上乘的机会,如何不施展?
他没有用麻沸散,而是直接上手,一刀一刀割下魏九安伤口附近的肉,状似凌迟。
沾染着血迹的腐肉被割下来的同时,立刻就有新的血液涌出来,实无尽也。
魏九安额角冒出汗,挣扎不得,只能任其折磨。
他的腿有些颤抖,直至被刮下几层皮肉,郎中才罢休。
魏九安呼出几口热气,下一瞬,郎中将纱布裹在他腿上,用力一勒。
血从纱布里渗出来,是血,亦似绢上腊梅。
魏九安抬眸,道:“不知先生可还记得……医者仁心……”
郎中将他腿上的纱布缠好,亦抬眸,假笑道:“什么医者仁心啊?在整个京城,除了您,谁有仁心呢?”
片刻后,又笑道:“这有仁心的啊,早就被啃的骨头不剩了,谁还敢心怀仁义、走死路啊。”
郎中拽着他的衣领,道:“以仁以贤著称的您都入了狱。往后啊,这条路再也没人走了。您可以放心,再不会有人为此流血流泪了。这岂不遂了您的愿?”
丢下这句话,郎中拿起医药箱,走了出去,两侧狱卒也松开按着他的手,跟着狱卒出了牢房。
那几人走后,魏九安身上的力气似乎在一瞬间被抽走,瘫软下来,倚靠在墙边。
直到这时,崔十四才敢走出来,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蹙眉道:“郎中都来了,你这病不治吗?”
魏九安道:“他哪里是真想给我治病?”
崔十四道:“也是。我以为至少会逢场作戏一番,岂料连这表面功夫也懒得做了。”
魏九安只轻声喃喃道:“无人再走了啊……”
崔十四却听见,问道:“什么?”
魏九安看向他,道:“我以为我能开万世之先河,也不过是枪打出头鸟罢了。我碰了壁,日后再不会有人革新了。”
崔十四沉默片刻,道:“我一介草民,什么都不懂,真是抱歉,不能劝导几句了。”
又是良久,崔十四走过来,坐在了魏九安身边,扶住他的肩,让他趴在草堆上,开始给他推脊柱,道:“民间的土方子。风寒不治,万一严重了是会死人的。你这般年轻,死在牢里可怎么好啊?”
推了几下,只听崔十四轻声道:“不能让你家里人也浸在悲痛里呀。”
虽然背后伤口未愈,还疼着,但魏九安还是捕捉到了一个字眼:“‘也’?”
崔十四叹气道:“我的儿子就是病死的。当年也是冬日,我儿突起高烧。我是流民啊,我身上一共不到三两银子,我去买药,却被郎中讹诈。我当年意气用事,伤了郎中,抢了药回家,但儿子已经病死。”
“之后我锒铛入狱,却被告知,那郎中有些背景。”
两两无言。
良久,魏九安似乎退了烧,精神了些许。
他用手臂撑着墙壁坐起来,却看见崔十四红着眼眶。
魏九安开了口,道:“多谢。”
然而,他没有等到崔十四的回复,而是看见了崔十四朝他单膝跪地。
崔十四有些哽咽,道:“大人,京城是个吃人的地方啊。”
魏九安安慰的话梗在喉间,说不出也咽不下。
崔十四道:“小人斗胆问大人一句,大人出狱之后,是否依旧自由身啊?”
魏九安迟疑着,点了点头。
崔十四抹了抹眼泪,道:“我儿至今未全棺椁,我又出不去了,能不能求求您、求求您沉冤得雪之后,给我的儿子移葬到一处安静之地啊。”
魏九安自然点头,但还是多问一句:“令郎现在葬在何处?你告知我,我也好办事。”
崔十四连连摇头,道:“我不知道啊。我刚看到了我儿的尸身,还没来得及落泪就被押到了官府。正因为我不知道,我才求您。那群人一边说我是慈父,一边说我是刁民。我这辈子都要在刑狱里待着了,我只能是个刁民,我见不到我儿了啊。”
魏九安伸手去扶他,奈何又听他道:“我知道……我知道我不能跪你,不然你一定又会被刁难,但是我无法啊……”
崔十四抬头,脸上全是泪痕:“我全家都死没了,我就剩个儿子了。到现在我儿子也下了黄泉,若是他也不得安葬,我这心里如何放得下啊。”
魏九安将他扶起,承诺道:“若我能出去,若我能找到令郎的尸身,我一定挑一处风水宝地安葬他。您放心,我守信。”
崔十四看着魏九安,道:“大人,我儿子回不来了。日后,还会有如同我儿这般死去的孩童吗?”
这次,魏九安良久没回话。
他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
从前千万次,他也是濒死的孩童。
从前千万次,他也曾看着这样的孩童死去。
京城的权贵们一贯喜欢站在高处,所见皆是风和日丽。可是底下的呐喊,飘不进他们的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