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内静得出奇,谷青蕤驻足在屏风后足足有三十息的功夫才退出了内殿。
外头的声响逐渐归于平静,云筝悬着的心也终于落了下来,“大千岁……他们已经走了。”可以不要再搂着他了么?
祁岚抬起眼皮,“你这称呼倒是有够生疏的。”云筝后退着坐起身,“殿下,我该走了。”
“走?你往哪儿去?”
云筝闭紧了嘴,不肯开腔。祁岚周身笼罩着一层忧郁落寞,可恨云筝不解风情,正是落花有情流水无意。
祁岚勾住他的衣带,“你我肌肤相亲,这就要弃我而去?”
云筝涨红了脸,话音也结巴起来,“殿下慎言。”
祁岚眼中溢出一抹笑意,他翻身下榻取了外衫披在身上,“你走吧。”
“多谢殿下。”
祁岚听出他语气中的轻松,方才逗乐的欢愉瞬间烟消云散。云筝走了,走得毅然决然,毫无留恋。
祁岚因为自己有这样的念头感到可笑,他不过是一时兴起,玩玩而已,怎么会真的在意一个区区内卫。更何况他还是忠于沅钟衡的一条狗!
要不是看在他身手尚可又曾救驾有功的份上,他才不会在他身上施舍一丁点儿眼神。“不知好歹!”
祁岚恨恨地捏着那玉坠子,可脑海中又浮现起他满脸通红的模样来……祁岚勾起嘴角,思索着该如何收拾他。
*
两日前沅钟衡险在大理寺遇袭,皇帝怒不可遏,派人严加查察,终是一无所获。
大理卿受此无妄之灾被皇帝大叱一通。为免沅钟衡再次惨遭毒手,皇帝派千牛卫队驻守大理寺监牢保护沅钟衡安危。
一串清脆的金属碰撞声打破了死寂,沅钟衡迷糊地睁开眼,牢门大开,两个宦官走进来,身后是微微弓着背的李全盛。
地牢到处弥漫着一股潮湿发霉的臭味,李全盛捂着帕子适应了好一会儿,才闷着声道:“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动手。”
宦官将食盒同药箱一一摆在地上,又铺了一层干燥的蒲草垫,两人一左一右扶着沅钟衡靠坐在草席上,突然的动作带来的剧烈的疼痛让她说不话来,只得喘几口粗气稍稍缓解。
李全盛接过一只瓷瓶递给沅钟衡,“忍着点,上过药就不疼了。”
看着沅钟衡这副凄惨样,李全盛悠悠叹了口气,“这些都是圣上赏下的饭食,你多少吃点儿吧。”他言外之意就是皇帝还念着她,只要她能熬过去,总有重见天日的一天。
沅钟衡稍稍屈指,李全盛默默收回视线,“你好生修养,圣上还等着老奴回去复命。”
沅钟衡目送李全盛离开,她知道皇帝耐心告罄,自己马上就能重见天日了。
……
文鸢一行昼夜兼程匆匆回京,她安顿好孕中的阙修榆便急急派人前去吕府递帖。吕连蓟如今是皇帝亲手提拔的刑部侍郎,盛宠优渥,不可一世。
沅钟衡被羁押在大理寺已四月有余,宫中至今没有流传出任何有关沅钟衡她认罪亦或伏诛的消息。
文鸢从文汇楼得不到丝毫有用的讯息,荣伯公府大门紧闭唯恐避之不及,她忽然乱了心神顿时手足无措,一如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无奈之下文鸢只得病急乱投医,将微弱希望寄托在吕连蓟身上。
此时的吕连蓟人逢喜事精神爽,她刚刚娶了第三房小夫,正兴致勃勃纵享天伦,奈何被文鸢这个不速之客打断。
吕连蓟阴郁的脸在看到文鸢的刹那间突变,她热情洋溢地招待贵客,“文娘子真乃稀客,今日过府不知有何指教?”
文鸢强颜欢笑,“事出突然,我想请吕侍郎替我打听个人。”她尽可能让自己表现得运筹帷幄一些,可她紧蹙的眉头还是让吕连蓟察觉出一抹焦虑。“此事事关重大,事成之后文某必有重谢。”
吕连蓟眉头一挑,“文娘子又拿吕某取乐了不是,我虽任职刑部,可却是个花瓶摆件,一来无权而来无人,哪能帮得上你呐。”
文鸢心凉了半截,她没功夫同她打太极,单刀直入道:“听说宫中最近在查一桩大案,不知内里是何情况?”
“三堂会审的案子我这种级别哪能知道。”吕连蓟仔细打量着文鸢,“你问这个做什么?此案牵扯甚广,又事关皇室宗亲……不过,这应当不耽误你做生意吧。”
文鸢一言不发定定地望着吕连蓟,吕连蓟心里一咯噔,“你该不会想说……牵涉其中吧?”
吕连蓟看她那副模样猜得八九不离十,她原先还当她背后之人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呢,没成想这么快就东窗事发了。
吕连蓟态度敷衍起来,不过怎么说那人也算有恩于她,她也不好做得太过绝情。“刑部近来倒是抓了不少人,你想打听哪个的消息?”
“这案子怎么审了这么久还没个说法?”
“这我哪知道?”文鸢越是不肯透露,吕连蓟反而越加好奇起来,“我说你求人办事可半点不真诚,你既然叫我帮你探听消息,怎么连半句实话都没有。”
“就算我帮你探口风也总得知道人是谁,这才好帮你打听嘛。”
文鸢忽然后悔自己鲁莽,吕连蓟这模样似乎确实什么也不知道。“你既在刑部任职,难道就没听到半点风声?”
“害,我实话跟你说了吧,这刑部大权都被单帧牢牢把控着,别说审案,我连刑部书库都进不去。这不就只能回家逗逗孩子暖炕头了么。”
吕连蓟半抱怨半试探,文鸢也分不清她话中真假。“大理寺三堂会审的是谁?”
“内卫呗。”
吕连蓟满不在乎,“天下谁不知道内卫是皇帝培养的鹰爪,这槐亲王世女也是奇怪,偏偏状告内卫谋害亲王,这不指桑骂槐暗指圣上派内卫排除异己么,就算圣上舍了内卫将此事摁下,她难道还想明哲保身,这下子圣上肯定恨死她了。”
文鸢几乎尖叫起来——“你说皇上会舍了内卫去顶罪?!”
“圣上心里是怎么想的我怎么会知道……”吕连蓟话音戛然而止,“你!你要找的人是那个内卫?!”
吕连蓟愣住了,她怎么就没想到,内卫替皇家尽做阴司,也只有她们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查出那般不为人知的隐秘。
文鸢索性豁出去,这个时候她除了求助吕连蓟已经无路可走了。“她现在如何?能不能想个法子将人救出来?”
吕连蓟嗤笑,笑她天真,“你以为大理寺是万年县衙吗?我看你也不必忙活了,你自己数数,有几个人能进了大理寺监牢还完好无损出来的?不是判了死刑就是已经死了,你呀,该干嘛干嘛去吧。”
文鸢腾地站起来,“既然你帮不上忙,那我就不打扰了。告辞。”文鸢冷哼了一声转身出了正厅。
“啧,脾气真大。”吕连蓟瘪了瘪嘴,望着文鸢的背影冷嘲热讽,“我也想看看你有何妙计把人救出来!”
文鸢出了吕府直奔平康坊。与此同时乔文清也候在平康坊西南角,马车停在距离房琮予宅邸不远的偏门处。
侍仆轻轻地敲了敲宅邸偏门的铜环,不多久,一个年纪五十开外的妇人开了门。妇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见是个生面孔,语气也粗粝不少,“干什么的?”
仆侍递上一封信笺,“劳烦您将此物交予房家主,我家主人有要事商议。”说着仆侍取出一锭十两银锭交给老妇人,“有劳了。”
那妇人手快捞了银子掂了掂,转而揣进怀里,“等着!”砰的一声,门关了。
妇人捏着信喜滋滋地穿过花园往正房去,不想迎面撞上了主君秦氏,“问主君安。”
“慌慌张张跑什么?府上的规矩都忘了?”
妇人低头,捏着信笺的手往身后藏了藏。“奴婢知错了。”
秦氏瞧着她的动作眼神一冷,“手上藏的什么东西?”
妇人支支吾吾,将信笺交了出来,“是……外头有人求见少主子,奴婢怕误了大事,一时情急这才坏了规矩,求主君恕罪。”
秦氏接过信笺,“行了,我刚好去见妻主,这信就交给我吧。”
妇人应声离开,秦氏捏着信笺转身回了正房。
书房,房琮予正教十岁的儿子练字,房中一片温馨,其乐融融。
秦氏取出食盒内的汤盅,“都练了一下午了,喝口汤歇会儿吧。”秦氏端着参汤递给房琮予,“让孩子也休息会儿。”
房琮予接过汤碗,“好了,不练了,去喝汤吧。”
秦氏摸了摸儿子的脑袋,“爹煲了你最爱喝的银耳羹,快趁热喝。”
秦氏趁着她们母子喝汤的功夫,坐在书案前取了袖中的信笺查看,信封中装着一枚玉佩同一纸书笺,落款是乔闻礼。
他忽然瞪大了眼,乔闻礼……乔闻礼不是妻主那个早死的未婚夫吗?他怎么还活着?!
秦氏慌乱地攥着玉佩,他的心瞬间跌进了谷底。
这玉佩与妻主那枚一模一样,他不会认错的。他不止一次瞧见琮予把玩那枚玉佩,就连当年新婚之夜,她都是跟这枚玉佩过的。那晚他独守空房,才知她心中早已装下了另一人。
可二十多年了,他的生活才刚刚有所转变,那个人怎么又突然闯进他的生活!以房琮予对他的偏爱,只怕他入了府,他们父子再无立足之地。
不行!绝对不能让妻主看到这些东西!他不能让那个人毁了他和儿子来之不易的生活——
秦氏强装镇定收了书笺,可他慌乱的动作和失控的神情还是让房琮予注意到了。房琮予见他脸色不好,“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没,没什么事。”秦氏见房琮予过来一时间乱了心神,慌张起身,袖袍摔落了玉佩。
一声清脆的玉碎,仿佛宣示着他幸福生活的毁灭。他茫然地望向碎在地上的玉佩,一切都完了。
房琮予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的玉佩,“这是哪儿来的?”她声音冷了下来,宛若刀割,“我在问你话。”
秦氏死死咬着唇,一时间积攒多年的怨和怒都齐聚心腔,他将信笺扔在地上,“他人就在外头,你赶紧去找他吧,免得去晚了人就没了。”
房琮予冷冷地盯着他,捡起信笺转身出了书房。
秦氏颓然地摔坐在圈椅上,多年的礼仪和教养不允许他像个泼妇一样无理取闹,但一次又一次信任的破碎终于让他死心了——在房琮予心里,不管那人是死是活,他从来都没有比得过过。
“爹爹……您怎么哭了?”
秦氏抱住儿子,眼中的泪越聚越多,“爹没哭。”他只是太难受了,他为什么会喜欢一个心里装着别人的人?上天待他真的太不公平了,他为什么要受这样的委屈和折磨?!
另一头房琮予照着信上所说出了西角门,果然在巷子里看到一辆蓝呢马车。
侍仆打了帘子,在房琮予失落的视线中,乔文清走了下来,“琮予小姐。”
房琮予盯着乔文清,眼神犀利:“你是谁?阿礼的玉佩怎么会在你身上?你以阿礼的名义找我做什么?”
乔文清当即跪下来,一时声泪俱下,“文清,我是阿文呐,是自小伺候公子的阿文啊!求您救救我家小姐,求您看在公子的面子上,救救钟衡小姐吧。”
房琮予心神一震,“你说什么?”
“小姐,小姐她是公子十月怀胎辛苦生养的孩子,求您权且看在与公子多年的情谊上,救救她吧——”
房琮予仿若当头一棒,闻礼……的孩子?!“他还活着?他在哪儿?闻礼他在哪儿?!”
“没错,公子当年逃亡阆中投奔于你,却不想半路被沅宥掳作偏房,公子遭人欺凌……后来生下姑娘没多久便去了。”
房琮予如遭雷劈,整个人后跌一步,险些摔在地上,“你胡说!你胡说——!”
“没有,是真的!我说的都是真的!!我没有撒谎!!!”乔闻礼哭得不能自已,“琮予小姐……求你,求你救救姑娘吧!她是公子在这世间唯一的血脉,也是乔家唯一的希望,你大发慈悲救救她吧,就当是救公子,如果当年你能早一点到阆中,或许公子就不会碰到沅宥,就不会受欺负,就更不会死了……你就当救救当年的公子……救救钟衡吧。”
房琮予一时头痛欲裂,心如刀绞,窦华殷和乔文清的两套说辞在脑海里交织撕扯,她分不清谁真谁假,她已经被这突如其来的真相搅扰得苦不堪言,沅钟衡……沅宥!
“钟衡……沅钟衡……她果真是阿礼的孩子?”
乔文清郑重点头,“千真万确。”
房琮予顿觉昏天黑地,“让我缓缓……让我缓一缓……”
乔文清看着房琮予大受打击的模样心中纠结万分,公子生前嘱咐过不要再去打扰她。可今时不同往日,若是公子在世,相信他也绝不会放任钟衡不管,就是想尽办法拼了性命也会救她出来的。
房琮予跌跌撞撞回了府,她现在一片混乱,她需要好好想想。
秦氏看着失魂落魄的房琮予心里猛然一揪,可他很快清醒过来,她那份痛苦是为她的心上人,而非他。秦氏关了门,将那副身影隔绝在视线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