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糊涂!金门岛你经营了那么多年,说不要就不要了?这会儿海贸盛行,你与官府打好交道,改行做个好营生,不比你打家劫舍来得强?”
季泉猛地灌了口酒,呛得她干咳一声,酒顺着嘴角流下,滴在衣襟上,她却浑然不觉,“你不知道我的难处,我这一行的讲究个义字,手下百十号弟兄跟了我十来年,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她们去送死。”
季泉声音沙哑,带着几分疲惫与无奈,“得了,好言难劝该死的鬼,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咱们谁也别强求谁。”
钱叙面露不忍,“季泉,人往高处走,你一昧地将就,她们迟早会把你拖垮。我欣赏你是个有情有义之人,实在不忍心看你一条路走到黑,你还年轻,也该为自己的未来好好考虑考虑了。”
“这些年要是没我镇着,她们不知道要作践多少事来,就当是我欠老当家的一条命,听天由命罢。不说这个了,喝酒喝酒!”
钱叙心中五味杂陈,“他日你若有难处,尽管来找我。只要我在一日,青龙镖局的大门始终为你敞开。”
季泉闻言微怔,她缓缓抬起头,定定地盯着钱叙,她的目光中带着几分挣扎、几分无奈,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感激。
“好一个攻心计,我又输给你了。”
半晌,她长长舒了一口气,声音低沉而沙哑:“钱叙,有时候我真恨我自己,为什么不能狠心一点。”
“不是不能狠心,”钱叙轻声道,“是你不愿意。你重情重义,这是你的优点,也是你的枷锁。”
季泉苦笑一声:“枷锁?或许吧。这么多年,我早已习惯了,现在要我摘下它,反倒浑身不自在。”
“不喝了,喝酒误事。”季泉晃悠着起身,“海上不太平,你们既然着急赶路,索性趁早走吧。”
“后会有期。”
“保重。”
……
九月中旬,历经坎坷的商船终于回京,泊停广运潭。
货物损失泰半,人员伤亡惨重,文黛强压下心中震怒,为巩安华、葛阑芳一行接风洗尘。
“不论如何,你们能安全回来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权当破财消灾吧。”文黛举杯,“来,欢迎你们回家。”
“吃过饭就去休息,养精蓄锐,有什么事等明天再说。”
散宴后,文黛转向书童,沉声吩咐:“下帖给崔骃,请她明日申时于望春楼一聚。”
“是。”
夜,书房,文黛专注于核查账目,视线在铺满整张书案的账簿中来回穿梭,眉头时而紧蹙时而舒展,手上动作不停,笔尖游走在纸面沙沙作响,偶尔传出几道无奈的叹息。
白鹤依捏着信笺欲言又止,见她如此操劳,他也不忍拿这些琐事绊住她。他放轻脚步,默默退后,转身欲走。
余光扫到白鹤依身影,文黛抬起头,“怎么了?心事重重的,进来也不出声?”
白鹤依抿了抿唇,将手中的信笺递了过去,低声道:“刺史推荐娘亲去州学任教学博士……”
“这不是好事么。”文黛粗粗扫了一眼,嘴角微扬:“杭州刺史果真是个妙人儿,慧眼识珠,眼力不凡。婆母饱读诗书,学识见解非同常人,区区博士倒是屈才了。”
白鹤依脸上漾起笑意,不过瞬间笑容又沉寂下去,他问了一个彼此心知肚明的问题:“那年底咱们能回杭州吗?”
文黛放下笔,默默叹了口气,“我恐怕脱不开身。”
文黛伸了个懒腰,歪着身子靠在白鹤依腰腹间,男人的大掌温柔地环住她的后脑勺,文黛嘟囔了一句,“跟着我,你受委屈了。”
文黛心里愧疚,自成婚以来他们夫妻俩便聚少离多,海贸诸事事无巨细无一不需要她频繁往返于苏杭等州之间,只得撇下他一人独守山庄,打理庄内大小庶务,身心交瘁,积劳成疾,羸弱的身体也拖垮至此。
“下午可用药膳了?”
白鹤依嗯了一声,文黛脸埋在他腰间,咕扭着动了动,“你得爱重身体,不准再像以前那样不知轻重。等过段时间,我处理好了京里的事儿,咱们就再要个孩子。这样以后就算我四处奔波,你也好有个念想。”
白鹤依泫然若泣,几句话的功夫就掉了泪。三年前,他怀过一胎,可惜……终究还是没能保住它。
巩安华她们回了京,文黛心里滋生的某些不合时宜的念头又冒了出来,多事之秋,是非之地,着实不宜久留。
文黛紧拥着男人精瘦的腰,语气中满是不舍,“鹤依,京里总归不太平,等过了寒衣节,就准备启程回杭州吧。让周仓她们护送你回去,你留在杭州,我心里多少安稳点儿。”
“我不想走。”白鹤依掩下心中的酸涩,“让我陪着你,好么。”
她何尝不想让他留在身边?可京中局势复杂,暗流涌动,她不敢拿他的安危去赌。
文黛深吸一口气,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听话,回杭州去,等这儿的事处理得差不多了,我立刻就回家,回咱俩的家,到时候,我们再也不分开。”
白鹤依摇头,这种话他听了太多太多,听腻了也听烦了,“我想跟你在一起,再苦再累我也认了。从前我常常梦到你回家,可两眼一睁,身边总是空荡荡的。我想念你呀。”
“文七,我为你而来,你却要赶我走吗?”
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源源不断落下来,打在文黛脸上,她将他搂得更紧了,她不敢看他,怕他的泪,更怕自己心软。
“你孤身入京,知道我事后有多害怕吗?世道不太平,万一路上你出了什么意外,你让我怎么办?”
她的挚友亲朋一个接一个离去,她已经承受不起任何打击了。
“我不能再失去你了。”喉咙里像卡了刀片,一刀一刀割得生疼,“白鹤依,你一定要好好的,不然我会疯的。”
白鹤依默默地流泪,他何尝不是如此,若不是听闻了文鸢的噩耗,他又怎会不顾双亲反对,执意进京寻她,他也怕,怕会永远地失去她。
“我不走。从我决定进京开始,我就没想着离开。”
白鹤依松开她,后退一步,声音冷若冰霜,“文七,若你执意赶我走,那就写一封休书,只要我们不再是夫妻,我自然不会再缠着你。”
“否则,我实在是想不明白,分明是亲密无间的爱人,何至于如此疏离。你若心不在我身上,我也不会自取其辱,惹你厌烦。咱们索性把话说开,好聚好散。”
刺啦一声,文黛恶狠狠起身,一脚踢开圈椅,一双通红的眼睛瞪着对面的男人,“你非要这样戳我的肺管子?!你就不怕我护不住你?教你香消玉殒,魂断京都么……”
“你总说为我好,处处替我安排周全,可你怎么不问问我的意见?问问我愿不愿意?”
文黛一噎,口舌嗫嚅,半晌说不出话来。她无从辩解,白鹤依的质问像一把锋刀,劈开她自以为是的虚伪,暴露出隐匿其中的自私与傲慢。
白鹤依扭过头,“成婚这么些年,从来都是我为你退步,你可曾为我退让分毫?”沙哑而疲惫的声音响彻耳畔,仿佛多年的忍耐与妥协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文黛怔住,她仔细思量着他的话,眼中闪过懊悔和羞愤。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所谓的“为他好”,或许只是她一厢情愿的自我安慰。她从未真正站在他的角度去思考,从未真正问过他想要什么。她自私的安排与决定,或许只会将他越推越远。
“我……我知道我做得不够好。我以为,只要把你安置在安全的地方,只要为你安排好一切,就是对你最好的保护。可我忽略了你的感受,忽略了你的意愿……是我错了,我不该把自己的想法强加在你身上。鹤依,对不起。”
白鹤依没有回头,他声音依旧低沉,却带着几分软化:“我不要你的道歉,我只希望你能听听我的想法。”
“夫妻一体,荣辱与共,你不要总想着推开我。哪怕是最坏的结果,那也是我自己的选择。就是死,也无憾。”
文黛心口发烫,又热又疼。“你是我男人,我孩儿的爹,你想死在我前头,门都没有。”
“阿爹给了我新生,我只能用一辈子去报答他的恩情。而我的心,自始自终都放在一个人身上。”
“可那个人,污蔑我清誉不说,还拿我的婚姻要挟我,现在更是撇着头,看都不肯看我一眼。”
白鹤依转过头来,文黛绷着脸,上面挂满了委屈,可怜巴巴地望着他。
白鹤依看着这样的文黛,眼中的冷意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无奈与疼惜。
“你从来都没跟我吵过架,可这是第二次,你不要我。”文黛捡起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翻旧账,“当年要不是我苦苦坚持,你恐怕早就抛弃我了。”
“你惯会倒打一耙。”
文黛见好就收,“以后,可不准再说这种话了。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白鹤依冷着脸牵上她的手,“夜深了,回房歇息吧。”
“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