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那些事,为什么被摆在眼前?
「……」睁着的眼睛,瞳孔放大,无法聚焦。
视野模糊中,余愿在她面前挥挥手。
又猛地去抓余愿的手。
没抓住。
啊,为什么呢。
好像是,有原因的吧。
「……喂。喂!」余愿的脸突然贴在眼前,「振作点!」
视野,慢慢归位。
「我……发现件有趣事。」又眼睛动了动,机械地从左到右挪动眼球,「我把它叫做,模拟状态高原反应。」
瞳孔,挪回到眼眶正中,盯着余愿。
「真是离奇,当我虚弱时,在宇宙中爬彗星没有反应,当我认为自己是个健康人时,会在迷宫场地引起高原反应。」
又一只手捂住眼睛,笑了笑。
余愿往她另一只手里塞水杯,「不要想太多,有研究说,极限运动会上瘾。」
「是吗。」
又脑袋里的确有人影徘徊,赶也赶不走。
那个人……住在别墅里的人。
那杯水,是……什么味道。
「这是什么水?」
「柠檬。」
真是奇怪,喝了柠檬水之后,脑袋清明起来。
又看看余愿:「接下来我可能会自言自语。要听吗?」
「你要给我讲故事?这会让你不好受。」
模拟状态高原反应是什么,余愿能理解。宇宙中不能确定有没有氧气存在。没有氧气还能活着的同类,怎么会高原反应?
「我有个朋友,不过现在不能算朋友。」
「来宇宙前我住在医院里,」又重新把手放在眼睛上,抿一口水。
叙述和过去为江白雪讲过的那两个故事渐渐重叠,仿佛是过去的话语,一一再现。
第一个故事,关于她和钟乡年。
两人曾经关系很好,十几年交情。又从来没有打算过这段交情会永远持续下去,但也没想到过它会提前戛然而止。
起因是那场毒药提取导致的意外。
「我们从违禁品中提取毒药,一个人偷了研究好的毒药,以为那是很不错的研究成果,占为己有。但那是毒药。抢救不及死了。」
柠檬水在想象中晃动。
又停下来思考。余愿没有说话打断。
宇宙啊……
此刻,又抽空去想宇宙。
那东西,估计还在吧。
还在窥视她的意识。
那后来是……
第二个故事,关于两人各自的未来。
又本来打算用那些毒药送给家人。
「校方追究这件事,提取原材料本就是违禁品,朋友无所谓地说着她站出去负全责,总要有一个人来负责,但也只要有一个人就够了,两个人都出去不划算。那之后,她被学校开除,没有学校收留她,无法继续学业,只好回去继承家务。」
那年,她和钟乡年十七岁。
喝下一点柠檬水。
口感酸涩。
……再后来吗?
「朋友再没有联络过我,我没有再继续研究毒药。没什么原因,就是……不想。」
真正让她目的暴露的是那天,她决定彻底销毁提取记录。她出自科技家族,她们家族所有人,都可以说是科学家。不同领域的科学家。
「我心不在焉,目的暴露,被家人关起来,她们正好有一个科研项目,通过规章文件向我证明我有成为实验体义务。」
那是个一举一动都在科技监视之下的时代。她心不在焉,忘记最后一个隐藏监视器在哪,被抓个现行。
那之后她被关起来。多久呢?半年吗。
「她们想搞懂我为什么不服管教,为什么和她们预想中不同,最后发现我是个疯子。」
一次实验,无数次实验……
「她们创造出另一个我。提取我的基因。这原本很简单,但实验超乎寻常痛苦,我的身体破碎,最后成为垃圾被丢出家门。」
「朋友找到了我。我住进医疗机构,制度之下医疗机构付出能源医治我,在我恢复得还算好时,朋友说她不出院门的妹妹在母亲去世后连房间都不出,我答应去见她妹妹。我给她妹妹讲了两个故事。」
柠檬水,喝完了。
小口喝水的孩子……像小动物。
不适合生活在雪山的小动物。余愿不适时这么想。
又松开捂住眼睛的手,说:「两个故事讲完,我意识到我没办法让那个孩子重新出门,那次见面后我来到宇宙。」
她同样没有告诉钟乡年,为什么从江白雪那里回来后,已经恢复得很好的她会突然陷入昏迷。
理由很简单,不划算。既然没有人能够从中得到利益,只有伤害蔓延,那不说才最好。
水杯落在茶几上,杯壁残留柠檬碎块。
「……这是个精简的故事。」听完故事,余愿在皱眉,「你介不介意我提出一些技术上的说明?」
「好。」又直觉这是个严肃话题。
「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只是提取基因不会让身体遭受损伤,那个研究项目,绝对不是提取基因这样简单。」余愿神情不是在开玩笑,「只有你在抵御什么,并且,你的抵御有所成效,那些原本会对你的意识造成伤害的东西没能成功,于是身体代偿伤害。」
「什么?」又甚至急到无意识中抓住余愿手臂,仰头牢牢盯着余愿的脸,「你说,那场实验没能……成功?」
「我的世界机械和人类共存,但我们没办法创造意识。这是个封存项目。过去我的室友研究过,后来她……简而言之,她死了。我救不了她。没有什么能救她,项目不了了之,这样理解就好,那不是人类该干涉的领域。」
又忽然想起,宇宙说过,人类无法创造灵魂。所谓的人造意识,不过是程序控制,由无数个数字字符组成,通过大量样本和反复训练实现自主运行。
「机械,不能算是人类。」余愿说,「即便有你的数据样本,那个生命可能会很像你,但不会是你。」
「……我妹妹,她是人类。」又固执地说,「她一定会是人类,人类的躯壳,人类的思维。她没道理不是人类。」
余愿被反驳也没生气,只是,她皱眉比刚刚更深,「如果你所说属实,这门技术不管在任何时代,都不会被认可。一旦能够证明它真的发生,在它上市之前,在阴暗角落滋生之前,可以阻止。」
「晚啦,我在宇宙中。」又放开余愿手臂,「抱歉。就算回去,我失败所有事,一无所有。」
那双浅淡得看不见颜色的眼睛在余愿身上一扫而过,灰发少女站起身,向屋外走去,低声说,
「我什么也……阻止不了。」
「所以,你一直在当一个受害者。」余愿目送离去的影子,「你也是你的加害者。你否定自己,因为伤害同时存在而心安理得。你认为自己已经在付出代价。」
余愿追上离开的又,拦住她:「你就没有想过,去结束它?你已经付出足够多代价,不是吗?」
「那么,这就是一个人类救赎自我的故事了。」又绕开余愿,背身挥挥手,显得百无聊赖,语气透出些许失望,「它会很无聊。它非常无聊。我在这站一会,你不是还要找零件做机器。天上那个,还在响哦。」
余愿没再追上来。
自己,在生气吗?因为被冒犯?
或许她没有。
又只是站着。站着。
站在冰天雪地中,
……或许,她该去找江白雪说说这件事。
【现在你安心了。你的现实不会有另一个完全一样的你出现。】
瞬间汗毛倒竖。
「宇宙,你该听我说一件事。」
【是?】
「我能够忍受你已经到极限了。我会呕吐,你清楚我意识中在想什么。」
【你想要我离开。我办不到。一旦离开,我会失去找到那个同类的可能,我永远无法与她相遇。】
「所以我把那个魔法还给你。」
【办不到。它在你体内。】
这是……不算很长的沉默。
又在脑海中为宇宙播放出画面。
「那不过是些人体器官。我看它们从撕开的躯体中掉落,或许你会看到很多血和筋络藕断丝连,但我想在宇宙中我不会死去。如果这样就能拿出那个魔法,我乐意一试。」
【……你,】宇宙说,【作为同类,你……?】
宇宙最后的语气是疑问,它似乎想问,既然又不反感这些,为什么还会……遵守秩序?
但又没有回答。
就这样站着。
好一会。压下呕吐感。她回到室内。
余愿面前摆着东西,是一条腕带,上面有指示灯,正亮起蓝光。
「这是一个查找声音源头机器。这里材料只够做一个,你先拿着。」
「给我,没关系?」
「后面有材料再做。」
又毫不犹豫收下,戴在手腕上。
她是得去找声音源头。她被影响了。
「使用方法是看指示灯,越接近源头它会越红,当它是赤红色不停闪烁时,说明你附近就是声音源头,源头一定有信号塔。」
余愿看起来不怎么确定?又不禁想,什么能让几乎见过人类发展史上所有技术的余愿不确定。
「怎么了?」又问。
「我推测……那是一个不符合常理的,超级信号塔。这样声音才能传遍整个宇宙。」余愿的表情在说这不太可能。
「不可能吗?」
「理论上不可能。那是能传遍整个宇宙的声音,除非源头是和宇宙同等量级的存在,否则声音会在传递过程中消失,」余愿脸上的困惑一闪而过,转变为爽朗微笑,「但世界形态各异,存在即合理。好奇就去找答案,这没什么。」
「继续走?」又问。
「你……不要紧吗?或许,那未必是高原反应……」余愿声音越说越低。她是个医生。
又直言不讳:「你是想说,那是我脑袋的问题。」
余愿摇头,「不准确。脱离日常,面对不可能,然后回归日常的瞬间,产生偏差,脑袋会做出不理智决定。一些人把这种现象称之为脑损伤。」
「所以人类渴望极限运动,渴望冒险,一旦适应难以回归现实。」又无所谓,她的脑子问题她自己知道,现在里面还住着一个宇宙,这正常吗?肯定不。
「嗯。」余愿闭了下眼睛,「就像讲故事。每个故事,是一场冒险。无数个故事。」
「……」
旅行过很多世界的人,应该有很多故事可以讲。
余愿,为什么不再当作家了呢。
「走吧。」余愿睁开眼,脸颊上挂着一抹淡然笑容。
两人整装出发。
又看看桌上那杯水。
脚步踏出木屋瞬间,灯火熄灭。
屋外风雪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