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夏顾虑会有人经过不敢顺着古决明的力道坐下,他刚想说什么却被古决明一记眼刀瞪了回去。
“会木活又不是什么拿得出手,值得告诉你的事。”卞夏说。
古决明听他这快跌进尘埃里的语调不由将一边眉翘得老高,“卞夏,咱俩只不过有段时间没见你至于跟我这般生分吗?”
卞夏眉睫微垂,低眸看着蹲在地上的古决明的发顶。
古决明今日舍弃她在河西走廊常束的高马尾,将一头乌黑的长发梳成未婚女子常梳的三小髻,发鼓间插满了时下最流行的头饰,身上的衣料也换上前些月刚进贡入库的蜀锦。
卞夏楞楞地望了古决明好久,他想开口却觉得嗓子干涩让他发不出声音。
微风拂过院中树木将仅剩的树叶吹得沙沙作响。
古决明等不到卞夏回应便站起身来,轻轻叹了口气。
“那你跟我进来看看,我正要找人给我打一能装瓶瓶罐罐的柜子。”古决明说罢顺手牵起卞夏手腕,将他往房间里引。
随着房门敞开阳光入室,卞夏这才瞧清暗处的陈设——房里的桌椅板凳无一不是上品。
古决明指着一面墙,在卞夏身边比划道:“我想要一个跟这面墙差不多高的柜子。你见过药店里的药柜吗?就是有很多抽屉那种,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想要几个暗格。”
卞夏一面看着古决明用手比划着木柜的样式一面努力地克制着心头那股叫他无所适从的情绪。
古决明说完对柜子的需求后她忽地回眸望向卞夏,她只见他脸上挂着刻意的微笑全然不见之前的鲜活。
古决明自然知道他会因为自己的阶层差距而手足无措,但她没料到再次见面时卞夏会如此紧张,甚至可以说是卑怯。
古决明觉得这事不对劲。她二话不说扭身关门,直直走到卞夏身前,抬眸问他,“卞夏,是不是有人跟你说什么了?”
卞夏不说话。
“是我父亲知道军营里的事了吗?”古决明透过他的眸子轻而易举地看见了他藏在心底的情绪。
她见不得卞夏难过,几乎下意识地古决明从袖子里摸出一颗蜜饯,准备递给他,“卞夏,你可以不管他们说什么的。”
“说得轻松。”卞夏轻轻避开古决明的目光也没接过她手心里的蜜饯,反倒自嘲地扯了扯嘴角,“你堂堂一个公卿嫡女跟咱家这种人有交情算怎么回事,你难道不怕被人指着鼻子骂啊。”
古决明拉着卞夏一块坐下,从壶里给他倒了一杯茶,语调平常道:“他们骂我是他们的事,但我如何对你是我的事。怎么说呢,我自小就离经叛道从不畏人言,如果我怕别人的指指点点那我也不会选择从医了。”
卞夏将茶杯攥在手里,淡淡对古决明道:“是不一样的。”
古决明抬眼瞧他,难得在卞夏面前正色道:“我知道他们是如何说你的,也知道他们将会如何说我,但我不在乎。我经常听见别人说你奴颜婢膝、腹有鳞甲可你真的是这样的人吗?流言常会孤立和毁掉一个人而偏见又常会磨灭一个人的存在,但难道我要因为那些不真实的流言蜚语就必须远离你吗,远离我的朋友吗?”
卞夏怔然,片刻他才启唇自言自语道:“你若是个普普通通的医女就好了。”
古决明垂下眸,伸手给自己倒水。“我也希望自己只是个医女,能游走四方悬壶济世,可是啊,我怕是很难走出京畿城了。我在这里只有你一个朋友了,你确定要故意疏远我么?”
卞夏惊讶地抬起眸,险些忘记压低嗓音,道:“怎么会?皇后娘娘不是说接你小住而已吗?”
“帝王心术你比我熟。”古决明面上在笑,眸中神色却是微暗的,片刻,她仰头把杯中茶一饮而尽。
卞夏喉咙有些干涩且脑袋里一片空白。他深知古决明喜爱自由,所以他很难想象到古决明怎么能忍受这宫闱内的束缚。
“你别替我难过啊,”古决明坐直身子朝卞夏扯出一抹大大的笑,“只要还能治病救人在哪行医都一样。”
卞夏认真地看了古决明片刻,他莫名觉得古决明如今的笑不如她在河西走廊时明媚,此时的她仿佛背负着很多看不见的枷锁。
他起身挪步想靠近古决明一些却被一阵敲门声打断脚步。
古决明上前开门,待霍满愿跨进房里她再回眸时卞夏不知什么时候站往房间的阴影处,伛偻着身子,眉目低垂着又恢复成今日她刚见他时那恭敬模样。
霍满愿拉起古决明的手,语调轻快地说道:“古姐姐,阿娘让我过来叫你一块去祖母那里,你跟他讲好了么,讲好了就快快换身衣服吧。”
古决明微笑着屈膝应下,后目送霍满愿折身离开。
待霍满愿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她合上门转身对卞夏道:“你如今在哪当值?我忙完去找你。”
卞夏并未立刻回答反倒移步取下搭在衣架上的狐毛披风,走到古决明身边替她将披风披在肩上。“你初来乍到,需要习惯的事很多……”
古决明一面低头系着披风的绳子一面打断卞夏的话,“所以我才说等我忙完啊。”
当今太后是傅夫人的表姨母,跟古决明也算是有沾亲带故的血缘关系。
太后对古决明的态度自她儿时就不咸不淡,旁人琢磨这么些年也捉摸不透太后对古决明是否喜爱。
古决明随着皇后、霍满愿一块入了永寿宫,她一举一动一步一行都规矩至极,与那些从未离开过京畿的大家闺秀别无二致。
她们到时太后坐在宫殿的正位上,手里捧着一个暖炉正逗着脚边那只由波斯进贡的白毛猫。听见请安声太后缓缓抬眸,用有些沙哑的嗓音说:“别跪着了,坐吧。”
皇后率先起身,待宫人将软凳搬上,她这才温温柔柔地旋出抹笑来,对太后说:“母亲恕罪,阿照这几日忙着适应宫里生活竟没顾上来您这里让您好好瞧一瞧。”
古决明从软凳上起身,屈膝向太后行礼道:“太后娘娘万福金安。”
太后拿眼瞥着古决明,不辩喜怒地笑了一声,悠悠地启唇说:“你这丫头,终于舍得回来了?”
古决明不卑不亢、微微笑道:“军队大胜归来,阿照哪有理由再在外面瞎跑?”
太后用眼神示意宫人将那只趴在自己脚边的白猫抱下去,待猫退后,她朝古决明招了招手——古决明迈步上前,跪坐在太后脚边。
“哀家知道你喜欢热闹,让你入宫终是委屈你了。”太后目光和蔼地抚抚古决明的长发,轻轻叹了口气。
古决明垂眸,让自己努力忽略掉心头那股情绪,笑着说:“阿照不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