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八,立夏,春天虽然过去了,但仍有人回味春天。
宋佛临窗而立,目光向外,穿过迤逦的楼阁,只见有一处曲江,烟水茫茫,红蕖翠盖,无限景光骀荡。
忽然有一个人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说道:“宋兄,果真是你!”
宋佛回头来,定睛一看,便认出了那人:“原来是殷兄,久违了。”
二人互施一礼,殷平仲道:“去年冬十月得送,今年春三月及第,曲江宴后好久不会了。今日休旬假,你就只一个人吗?”
“是,卧霄楼最宜观景,我闲暇便来消遣一二。”
殷平仲向宋佛上下打量一番:“听闻宋兄蒙上恩遇,授水部员外郎,现是从六品官身,为何宋兄素袍白衣,依然如故呢?”
宋佛垂睑一笑:“我自知人微才劣,本无叨窃之望,策试之后,暂归白鹤山居住,不期一日礼部差人赍榜,叩门相报,方得知忝列科榜。如此蓬蒿之质,得蒙恩遇已属万幸,岂敢复以绫罗裹身,出入炫耀于桃李之场?因此粗麻素衣习为惯常,也是存了一份抱朴守拙之心。”
殷平仲望着面前这位恭谦内敛、进退有度的少年进士,心头涌起一股酸苦。
去年冬十月,大唐例行一年一度的科举考试,各地乡贡进士由各州府举送,于十月二十五日前齐集长安;国子学及崇文、弘文两馆的生徒,亦在十月将应试名册呈报尚书省。待各项手续与礼仪完备,科考就开始了。
时人将进士登科比作“登龙门”,可谓贴切之极。当今二圣秉持唯才是举之制,朝中宰相和内外要职,十有八九由进士出身者担任,进士科遂成为大众进取之道路。万千举子负笈担簦,栉风沐露,赴往长安应试,或怀报国之心,或抱鸿鹄之志,或期事君荣亲,或望封妻荫子,最终金榜题名者,不过寥寥数十人而已。
今年春三月,礼部方迟迟放榜,原因是试题较难而佼佼者众多,考官们酌衡良久,才定下三甲。除甲科之外,另有三十人登科,殷平仲和宋佛,便是其中一员。
礼部放榜以后,他们这些新科进士一起拜谢座主、参谒宰相,再经过吏部的“关试”,等待被吏部量才授职,一遭下来,也算结识得七七八八了。
关试结束,众士子醵钱在曲江池举办宴会,称为“关宴”。
关宴,是新科进士宴会中规模最大、时间最长的一项宴会,包括曲江宴会、曲江泛舟、杏园探花、寺塔题名等活动,总名为“曲江大会”。
曲江在长安的东南角,原本是一个天然湖泊,因为南北长而东西短,西岸弯曲,所以叫“曲江”。曲江占地十二顷,两岸尽是贵宅宦舍、梵刹琳宫,其南有紫云楼、芙蓉园,其西有杏园、慈恩寺,实在是一处游览佳胜之地。
曲江宴一开始是为慰藉下第举人设办的,后来逐渐为及第进士所侵占,世间总是如此,得意压倒失意。曲江宴上,不但有及第进士和诸科举人,还有朝官达贵、教坊女妓,偶尔皇帝也会驾到,而且商贩货奇,公卿捉婿,长安为之半空,这一番热闹,自不待言。
曲江宴次日就是杏园宴,杏园宴的主要节目是探花。
所谓探花,是在新科进士中推选两名英俊少年,称为“两街探花使”,让这俩人骑马巡游长安名园,折采春日名花,特别要采到牡丹、芍药最好。如果别人先一步采得牡丹、芍药等名花回来,探花使就要受罚,人人灌他一杯酒,饮完之后,还要题满一整面墙的咏花诗。
当时他们欢饮达旦,天蒙蒙亮,就推选出了一名探花使——为何只有一名?原因是这探花使无比俊俏,同科进士自惭形秽,皆不欲与之相争,故此,两街探花使变成了独独一名的探花郎。
探花郎打马出去探花,众人等待他归来开宴,没想到他一去不复返,后来才得悉,探花郎竟是探进太平公主的牡丹苑去了!
消息一传开来,人人色变,时值新科进士游宴集会,长安有名的园林特为开放,令探花郎有遍游名园、遍采名花的机会,宋佛怎么好死不死,偏偏探进了公主那从不开放的牡丹苑?
当时殷平仲也真心实意为这位同年捏过一把冷汗,宋佛是寒门士子,今年才来长安,他不知公主的脾气,难道他们这些本地宦族之子也不知道?公主爱花如命,绝不容人攀折,为了那些牡丹花,不止闹过一遭两遭了。这一回啊,宋佛不死也要脱层皮了!
万万没料到,宋佛偷了公主的花,不但没有死,相反,他采来了国朝最动人的名花——这花不是绛纱笼玉,而是双圣的掌中之爱,膝下之宠——宋佛,得到了太平公主的青睐。
这一番峰回路转,真可说是“蟠空曲路迷仙仗,攀尽瑶梯才到上”。
宋佛的好运还不止于此。
大唐的科举考试分为常科和制科。
常科,顾名思义,乃是较为通常的考试科目,常科中最主要的,是进士和明经两科。进士和明经,看似是平行并列的关系,事实上两者地位截然不同。明经科以记诵为主,背得下大小经义,就能登第;进士科除了经文,还考诗赋和策论,既要才高学博,又要情深品洁。故此,进士科较之明经科考取难度大,录取人数少。倚马千言的进士与死嚼书本的明经,在世人心中判若云泥。
制科,为招揽才能特殊之人,其科目包罗万象,有德行、经史、文词、算数、军事、政理、吏干、将谋、王霸、阴阳等一百多种,随朝廷需要而设,招考人数不定,招考时间不定。应试者须由大臣保荐,先参加阁试,再参加殿试,过程非常严苛,应试者也少,通过者更少,故而制科出身,其荣耀又加倍于进士及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