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eparture】
这是发生在几人出发之前的事情。
十一月中旬一个周六的下午,德克萨斯州圣安东尼奥市的一家咖啡厅。天气还算不错,暑热已经退去了,但不至于寒冷。
伴随木质门被推开的“吱呀”的响声,一名东方面孔的青年走进来。他上身穿着宽松的米色针织毛衣,下着深灰色牛仔裤。在门口张望,见到有熟人正冲这头招手,他快步走过去。
“——米哈伊尔。”
坐在靠窗撒着阳光的座位上的这个人名叫米哈伊尔·马丁内斯,看上去二十岁左右。来的则是他的好友樊宇。樊宇初中时随父母工作从国外过来德州,与米哈伊尔相识,往后六年都是同校生。
樊宇在米哈伊尔对向的位置落座。明亮干冽的阳光透过窗玻璃,有点刺眼。
米哈伊尔面前放着杯咖啡。几乎是满的,应该没喝几口,拉花却已经乱七八糟的。那里原本的图案应该是棵树。
“刚到?”樊宇问。
“差不多。……差不多十分钟前到的吧。你要喝点什么?”
“就点和你一样的吧,我什么都行。”
“拿铁?”米哈伊尔苦笑,说,“我发觉我还是喝不来咖啡,好苦。我加了两包糖进去,结果又苦又甜,好怪。”
“你要是连拿铁都觉得苦,差不多就告别咖啡了吧。”辛辣的调笑。
米哈伊尔把服务生叫来,又要了杯拿铁。等服务生走后,樊宇端正了身子,露出严肃的表情。
“……说正事。米哈伊尔,你找我来是干什么?”
两人直到高中都在同样的学校念书,到大学就分开了。樊宇去了德州最好的私立怀茨大学,米哈伊尔则仍没有离开圣安东尼奥,目前在德克萨斯大学圣安东尼奥分校上学。他们有两个月左右没见面了。本来就住的地方已经不是一个城市了,更何况樊宇是医学生,忙得要命。
——昨天也是一整天的课程连轴转,下午米哈伊尔给樊宇打过一次电话,没接,他想着一定是樊宇太忙便改成发消息:“我有重要的事情和你商量,明天吧,反正是休息日。在圣安东尼奥见面吧,到时候找个适合说话的地方。”这头樊宇的情况呢:米哈伊尔和他打电话时他的确在上课。中午回公寓休时息手机落在房间里了,直到晚上才看见消息。回去的路上就做好打算明天一整天休息,结果转头便被人安排了日程的感觉真叫人崩溃。可看米哈伊尔的语气确实是有要紧事,樊宇也就只好叹两秒气,早早睡觉,早早坐车来圣安东尼奥——到现在,两人正坐在约定的咖啡厅里。
“米哈伊尔?”
见对方一直环抱双手缄口不言,樊宇又问了一次。回答是:“抱歉,我在想该从哪里说起比较好。”
樊宇扬扬下巴:“怎么讲,很复杂吗?”
“与其说‘复杂’……不如说‘错综’。从昨天开始发生的一些事,像几条方向不一的线,但又好像在某处交汇,彼此间关联似有似无。”
“那就按照时间顺序来说。别想太多,我要是有不懂的再问你。”
米哈伊尔想了想,点点头:“好吧,就这么来。”
————
最开始是一个古怪的梦。
前天夜里米哈伊尔曾做过一个梦。那个梦,醒来之后也能十分鲜明地回忆起来。
梦的起初,米哈伊尔感到自己身处于一片漆黑的环境中,周遭什么也看不见,什么声响也没有,整个人像被封在没有光源的石壁之间。与这完全的虚无相冲击的是——
“你好。”
有异常清晰的声音在他的前上方响起。而后,就好像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周围的环境就像随着水位下降裸露出来的河道石床那样渐渐浮现出来。
米哈伊尔看见——人的牙齿。堆在地上的全是紧紧闭合的人的下颚。到底有多少,简直数不清。再仔细一看,原来全部是牙的X光片,从纯黑的底片上透出的白影。米哈伊尔此刻正跪倒在地,手掌膝盖支撑着地面。脑子这时候变得清醒,他顺着声音的方向缓缓抬起头——
一个人飘浮在那里。
说是飘浮或许不恰当,一点轻飘飘的感觉也没有。就像在虚空有张看不见的约一人高度的高脚凳,而此人正坐在上面。
他看上去骨架挺小的,说不定是青少年。然后,白色皮靴,袜子是红色的。往上看,手上戴着红色手套。整个身体套在一身白西装里,这种小骨架的体型与西装真的不搭,有种小孩子穿大人衣服的感觉。
但是,此人的脸隐藏阴影里,看不见。
“……我们曾经见过的。”
不是一个问句,而是一个陈述句。说话人是米哈伊尔自己——连他自己也惊讶,脑子没想过要这么说,言语先一步领跑。
接着,米哈伊尔明确意识到自己的确曾梦见过此人。米哈伊尔现实中从未见过他,但在梦里,现实与非现实的场景中,他或许坐在咖啡厅里喝咖啡,或许在米哈伊尔逃避噩梦中的追捕时若无其事地看着,永远只是在旁观。
这是第一回:只有两个人,面对面地对视,而且——交谈。那人的声音听上去就像重叠了无数个声音似的,年幼或年迈,低沉或高扬,如鸟的羽毛的色彩一般,丰富的声音交杂着。
————
“——等等。”
咖啡厅内,樊宇刚端起送上来的咖啡就叫了暂停:“你是不是以前和我说过这事来着?说又梦见了那个穿白西装的人,大概有两三次。”
米哈伊尔回忆了一下:“嗯。我应该的确说过。”
樊宇接着他的话:“然后,前天——又梦见了。”米哈伊尔点头。
略作思索,樊宇又问:“你知不知道‘梦男’?”
“那是什么?”
“一个都市传说,据说全世界数千人都曾在梦里见过同一个大嘴、粗眉的男人的脸……”
“应该不是。”米哈伊尔摇头,“就像刚才说的,唯独那人的脸我没见过,记不得。或者说得更简明易懂些:从直觉来判断——事情不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