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雪不愿意让你知道她因何而死,怕你愧疚,我尊重她的意愿,一直没有告诉你真相。”
——原来逢春真人不知道苏观雪因何而死。
季疏感觉到楚鸩的身体在发抖,她犹豫了一下,手上稍微用力,楚鸩便顺着她的力道坐了下来,季疏伸手揽过楚鸩的肩膀,额头抵着他的侧脸轻声道:“别怕。”
冰凉柔软的触感传来了一些异动,她感觉到楚鸩的脸稍微往她这边侧了一点。
楚鸩在看她。
今天灵源真人透露出的信息量太大,对他们所有人都有不能直说的影响,每个人表现出来的异样都在无声诉说着他们内心是如何翻江倒海,让原本寡情薄欲的修士一再失态,自然也无暇去顾及那些不重要的外在表现。
他们只想互相依偎取暖罢了。
灵源真人深吸一口气平复自己的情绪,继续道:“我因为阿雪之死逼问沉星,沉星无奈之下才告诉我,他这些年都在做什么——建立扶光门不是为了召集那些失散的师兄妹,而是因为他的亲传弟子墨骐想要有一个跻身十三上仙门的途径,这恰好与沉星的目的不谋而合,于是沉星用自己的名字作为噱头建立了扶光门,自己却不管任何内务,只想办法让扶光门更快地接近十三上仙门。”
“而墨骐则是更快的扩大扶光门的规模,只有接近十三上仙门才能查探到当年到底是哪些仙门对朱雀宫出手,甚至推翻他们……他们师徒俩自以为做得非常隐蔽,实际上早就被‘上仙门’的人察觉,沉星已经数不清自己遭遇过几次刺杀,不过沉星并不在乎这些,他早已不在乎自己的生死,‘上仙门’的人也发现了这一点,所以他们对他昔日的师兄妹出手了,沉星惊觉‘上仙门’对修真界的掌控力度过于强大,他不得不面对自己孤立无援的处境,才会一时想不开去碰灵籁山的封印。”
季疏喃喃道:“这世上应该没有人比沉星山人更了解这个阵法的强大了。”
“所以你知道真相之后就决定跟沉星山人联手?”逢春真人问。
灵源真人强忍怒意道:“难道你们觉得一直受制于‘上仙门’的监视不应该反抗吗?这两个晚辈不清楚,可当年四处求援碰壁的你难道不曾怨恨过这些‘上仙门’尸位素餐,这个沉重的封印难道就该让灵籁山这个没落的小门派一力承担吗?”
逢春真人笑容凄惨:“我当然恨啊,为什么只是借一些封印法器都不愿意伸出援手,而我的师门却一直用自己的生命去填补这个无底洞封印,可是当我接下灵籁山掌门令得知过往之后……我只能顺应天命,将一切交给后人去做,因为我承担不起封印破碎的结果……”
“什么意思?”
“关于掌门令传承的东西我不能说……”
“罢了,我也不关心你们灵籁山的传承。”灵源真人冷漠地打断他,“当时苍阳派还发生了一件事——前任掌门突然羽化,内部争权夺势死了好几个长老,‘上仙门’竟然派人来想要收走一直由苍阳派掌管的万灵秘境和苍梧渊,这两个地方每年产出的宝物对苍阳派的兽修和灵宠来说十分重要,他们哪来的脸?”
楚鸩动了一下,季疏觉得他的情绪已经稳定了下来,便顺势放开了手坐回原位。
但楚鸩还是下意识抓住了季疏的手腕,力度并不大,季疏如果不愿意不需要费力气就能抽回,但是季疏却没有动,任由楚鸩轻轻握着,感受楚鸩掌心温热的温度。
楚鸩像是很满意季疏的反应,似有若无地轻轻笑了一下,旋即正色道:“据晚辈所知,万灵秘境如今在十三上仙门的沐花楼中。”
灵源真人对两个晚辈旁若无人的互动视若无睹,“苍阳派守不住,损失了近一半的中坚力量,最后剩下一群残兵败将竟让我被推上了掌门之位,我彻底认同了沉星的思想——不破不立,所以我跟沉星联手做了很多事,搜集了很多消息全部藏在沉星手上,之后就是等待一个好的时机将一切披露在大众之下以达到颠覆现有的修真界制度。”
季疏沉声道:“可你们失败了,沉星山人死了。”
灵源真人并没有理会季疏这句近乎残忍的结论,只是沉默了片刻又继续道:“沉星将那些四处搜集来的证据全部藏在自己身上,我以为那是他怕我修为太低保不住这些消息,毕竟他当时已经是化身中期的修为,而我才是元婴初期,可当他死了之后,我上门祭拜,从墨骐口中才知道,原来他打从一开始就将一切风险都揽到了自己身上,甚至为了保护墨骐以及整个扶光门,要求墨骐在他身后放出流言污名与他割席。”
来不及惋惜沉星山人的所作所为,季疏从灵源真人的话语中察觉到一丝不对,笃定道:“沉星山人虽然陨落,可您并未放弃这个计划。”
楚鸩补充道:“或许一开始沉星山人是这个计划的主导者,失去了沉星山人领导之后你的动作变得更加小心隐秘,可是‘上仙门’对修真界的监管力度已经大到无法想象的地步,所以你的亲传徒弟,与你最为亲近的人最后只剩下了一个杜飞羽。”
灵源真人看着自己的手沉默不语。
楚鸩继续追问:“你借着掌门传位这件事闹这么大规模,想来应该是动作太大被‘上仙门’发现了,所以才会破罐子破摔地将掌门之位传给杜飞羽,怕不是已经做好了跟沉星山人一样的准备——这些年来外界对沉星山人的传言可谓是层出不穷,他明明已经死了两百多年,放到尘世中也该轮回转世三辈子了,可那些流言恶毒得仿佛要让沉星山人再无翻身的可能,我想,这些应该是‘上仙门’的手笔吧?为了威慑他们还未查到的沉星山人的同伙——也就是你,灵源真人。”
“不错,闻一知百,灵籁山或许会从你这里开始重新振作起来。”灵源真人看向楚鸩和季疏的眼神里毫不吝啬地表达欣赏之意,语气也十分诚恳。
“别了,灵籁山什么情况大家都心知肚明,这些场面话还是少说得好。”楚鸩敬谢不敏,“可我还有一事不明,你小心谨慎了两百多年,为什么突然闹这么大阵仗,而且一定要拉灵籁山这种整个门派上下连五个人都没有的破落户下水?托你们的福,这几日我在苍阳派中散步时也有所耳闻——你们找其他仙门合作并不顺利吧。”
“你这步散得有点儿大啊。”灵源真人讥讽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时间不多了,‘上仙门’的动作也越来越大,如今不过是背水一战,一定要拉上灵籁山不过是想要用你们后山封印威胁他们合作,毕竟如果你们不配合,我游说其他仙门合作时自然没那么顺利。”
逢春真人神色微怔,“时间不多?”
灵源真人坦然道:“我修为停滞已过百年,这些年来我花费太多心思在这件事上,心境不如从前,虽然你只是分身,但这或许是我们此生最后一次见面了,颂端。”
修士修为停滞便是与飞升无缘,从境界停滞之日起,修士便像凡人一样等待着大限那日到来,这对修士的打击无异于山崩地裂。
季疏见过很多修士境界停滞之后丑态百出,痛苦地浪费时间来逼自己面对这个现实,有些无法面对的人会在惶惶不可终日中死去,勉强自己接受的人也会越来越颓丧,若说有什么例外,那也只有一个逢春真人,如今怕是可以加上一个灵源真人。
前者是从一开始就站在与大道无缘的殉道结果中的坦然,后者则是比起死亡,更想完成他的计划。
季疏以往只知道练剑,一剑破万军,至于修真界的那些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看在眼里也是转眼就忘,所有人都说季疏能修出剑心。
剑心坚韧不可摧,每一个剑修都想拥有,因为拥有了剑心便随时可以触碰到飞升大道。
可季疏知道她做不到坚韧不可摧,这些年她不过是不去看不去听,以各种借口麻痹自己:只要练剑就好了,只要练好了剑,其他都与我无关,反正扶光门想要的只是一个能打能扛事的齐光剑尊。
如今却有人告诉她,不是这样的,扶光门从一开始存在的原因就是为了破坏现存于世上不公平的制度,甚至去建立一个更公平的仙门百家制度,只是那人失败了,可他的追随者仍未放弃,即便要死,也要死得轰轰烈烈。
季疏看着灵源真人那张沾染了些许岁月痕迹的脸,心中涌上一股说不清的激昂情绪,令她的手不自觉微微发抖。
“没事吧?”楚鸩轻声问,那双多情潋滟的桃花眼里装满了关切之意。
季疏感觉心口微微发热,摇了摇头道:“没事。”
天色渐晚,夕阳染红了整片天空,逢春真人忽然站起来,一把揪住灵源真人的衣领,怒道:“你以为你死了苍阳派就能没事了吗?你怎么不看看扶光门的现状,想一想墨骐的下场……”
灵源真人微笑:“颂端,无论如何我会将灵籁山后山结界这件事捅到所有人面前,我已经交代好飞羽,届时你就顺水推舟把守护结界之责交给苍阳派,苍阳派没落结界就会破,灵籁山也能得到休养生息,这不是一举两得吗?”
逢春真人沉默半晌,从嘴里挤出两个字:“……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