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
没反应,似乎还缩在一个自以为安全的幻想世界,不敢面对现实。
苏寒睁着眼,头软软垂着,黑眸失去了光彩,任凭原本倒灌入喉的鲜血从口中大股大股地涌出。
她将他的外伤治好,又在他身边坐下,靠自己的能量磁场,帮他调理紊乱的精神力。
一个静默无言,一个神游天外,就这样齐齐干坐到了天明,最后还是木头人苏寒先恢复了神智,扶着腰,僵着膝盖,五官扭曲地阿一西了一声。
他的屁股离家出走了吗?怎么感觉不到它的存在……不对,开始麻起来了……
他表情一言难尽地偏过头,然后就看到了身旁阖目休憩的女人,愣了下,小心翼翼地凑过去:“阿尔法……”
阿尔法睫毛动了动,闭着眼应了声。
“你怎么坐地上?”他懵懵地伸手过去,将人抱起,放平在床上。
“又忘了?”
“啊?”
衣领被揪住,刚想直起身的苏寒被拉了下去,在这还不够清醒的朦胧清晨,蓦然跌入了令人泥足深陷的温柔乡。
“你好像做了噩梦。”她松开他,唇角沾上化开的朱砂,又被对方轻轻拭去。
“所以……你是在安慰我吗?”噩梦什么的,他全然没了印象,不过现在看来,也不尽是坏事。
阿尔法没有回答,可能是睡着了,毕竟这段时间,她平均每隔两天才会醒一次。
徘徊在唇角的指尖微微一顿,往下搜寻,拂过绸面、手腕,最后没入对方的指缝。
苏寒眸光敛去,握着她的手,虔诚地俯首,将吻印在了她的眉心。
“我等你。”
生日礼物他早就补好了,只是一直没有找到个很好的时机,下次吧,等下次对方醒来,他会亲手将它送出去,然后……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因为自那天起,阿尔法就再也没有醒来过。
头两天他并没有察觉出异样,只是和以往一样,开开心心地洗衣做饭,拖地浇花,打理好小院子,最后在接近黄昏之时,安静地回到床边等待,一边目光灼灼地望着对方,一边在心里脑补自己送出礼物后对方的真实反应。
他请教了沈女士和欧文,在他们的帮助下做了一个铂金吊坠。莫比乌斯双环造型,一枚镶了圈碎钻,一枚刻上了隐晦的铭文,用的是这边的文字,代表着……嗯?
发散的思绪忽然卡顿了一下。
苏寒眼神困惑地挨过去,抚了抚床上之人的侧脸:“阿尔法?”
天都黑了,怎么还不醒?
他唤着她的名字,一声又一声,但对方始终没有睁开眼,也没有同以前一样烦不胜烦地背过身,带着起床气地让他闭嘴。
是因为休眠时间又加长了吗?
他怔忪地抱着膝盖,坐在靠床边的地面,一瞬不瞬地望着她,一天,两天,三天……禁锢时间的魔咒被打破,亘古不变的枫香林在短短一周内全都凋零了。
湖水沸腾,常青的迷迭香死去,五颜六色的霉菌自腐败的果蔬中滋生,又从红色的独轮车中蔓延而出,铺满了整个院子,一点一点地蚕食起了中央这个还尚且幸存的小木屋。
轰隆轰隆,窗外下起了倾盆大雨。
苏寒怕打雷,但现在更怕眼前的人出事。他唰地站起身,面色惶恐地将变小的阿尔法从被窝里抱起:“阿尔法!”
对方肤色如雪,身体冰冰凉的,没呼吸,也没心跳,要不是还软绵绵的,他都怀疑自己抱着的是一具刚从冰柜取出的尸体。
他在原地走来走去,用手轻拍她的后背:“阿尔法,你醒一醒啊!”
已经超过一个月了,为什么还不醒?还是说她一直在骗他,她这段时间的嗜睡症其实根本不是正常的休眠……不行,他得带她回雅辛托斯,她生病了,他应该给她找个医生!
苏寒在屋里转了圈,没找到伞,索性将自己的外套脱下,把怀里的人遮得严严实实,自己冒雨冲了出去。
枫香林的淡水湖与雅辛托斯的人工湖湖底相连,上次他就靠着一口气潜到底才回到了雅辛托斯,这次的话……苏寒脚步猛然顿住,少顷,缓缓蹲下身。
淡水湖……没了?
暴烈的雨浇得人睁不开眼,他甩了甩头,再看过去,依旧是一片发黑的干裂的连雨水都润泽不了的河床,死去的鱼虾螃蟹卡在裂缝里,正散发着一阵阵刺鼻的恶臭。
“哼!我就知道,你果然不是个好东西!”
苏寒大脑混乱不堪,迷迷瞪瞪地转过头,就见一只通体漆黑的大猫由远及近,慢慢浮现在白雾弥漫的雨幕之中。
“把阿尔法给我!”
它全身的毛发十分的蓬松干爽,因为所有的雨都自动绕开了它的身体。
苏寒下意识地往后退,双手抱得很紧,疯狂摇头:“不要……”
“我让你松开!”
“我不!”
奇玉看着似乎想逃跑的某人,眼眸眯了眯,冷笑一声:“如果你希望阿尔法永远消失的话,那就继续这样抱着黏着她好了!”
苏寒心尖一颤,视线倏地扫过去:“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你自己心里清楚!”
不,他不清楚,他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知道阿尔法为什么一直醒不过来,为什么会因为他而随随便便消失……
奇玉看了眼上方越压越低的乌云,不再和他废话了,直接上手抢,这次苏寒没有再阻挠,轻易地将人让了出去。
对方拉开肚子上的拉链,将阿尔法塞进去,变相地做了个隔离,然后又向苏寒要回了书签。
“仁慈的至高无上的神,请允许您忠诚的仆人带它叛逆的小主人回家……”
它默念着,骤然将手中书签捏碎,与此同时,他们所在的这个正在逐渐崩坏的世界也跟着破碎了。
全新的空间剥离出来,是苏寒第一次来雅辛托斯时所见到的洛可可风格寝殿。
象牙白的浮雕,描金边的家具,花朵造型的烛台,水晶镶铜的壁灯。这里没有基路伯的油画或者雕塑,卷草与藤蔓组成了墙体上最天然的装饰画,精美的织锦、瓷器、永不凋谢的插花,蝴蝶、小鸟环绕的镜框随处可见。
他踩着水波纹的大理石地面,随着奇玉一路往里,最后进了一间独立的卧室。
与精美华丽的外壳不同,内部更偏向于森系,与泰加林的那个卧室装修倒是很像,空间很大,但两人是挤着进去的——各种各样的毛绒公仔围着中间靠墙的高背床,堆成了三座连体的大山,以至于让人无法看清这三面墙体上笔触细腻的人物壁画。
脚下是棕色的木纹砖,铺了很厚的灰羊绒地毯,头顶没有吊灯,只有圆形的蓝色穹顶,色彩艳丽的极乐鸟和八足天马出没在奶油状的云朵之中。漂浮的蒲公英、水母灯,球形的消消乐魔方,断了三根弦的莱雅琴,天各一方的弓箭与箭囊,彩宝和羽毛制作的旋转天平、不倒翁、风铃、糖果……
奇玉转过身:“你出去。”
苏寒拧眉:“我……”
对方抬手一甩,复原的书签砸在了他的胸口,打断了他的话:“要么出去等着,要么现在就滚出深渊!”
苏寒唇角紧抿,捡起掉落在地的书签,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卧室。
房门关上,奇玉确认对方不会再回来,才将沉睡的阿尔法抱出来,动作轻柔地放在大床上,为她盖上天鹅绒的被子。
退化的速度太快,她现在连三岁的容貌都维持不住了,看起来只有一岁多点,稚嫩又脆弱,仿佛连稍微重点的呼吸都能压垮和碾碎她。
奇玉自言自语地埋怨了一会儿,心里突然难过起来,盘在另一只枕头上,眼泪啪嗒啪嗒地掉:“暮暮,我错了……”
来到她身边,只是为了单纯的陪伴,没有勾心斗角,没有通风报信,更没有背叛。毕竟那时的它还没断奶,眼睛都睁不开,哪有多余的精力和意识去刻意地伪装和演戏?所谓的监视也只不过是争吵时口不择言的气话罢了。
欧文走了,沈芸走了,希莱亚也走了,曾经的五口之家,如今只剩下他们两个。
“求你了,不要丢下我一个……”
一墙之隔,幽暗的通道内。
苏寒靠坐在门边,低着头,对着躺在手心的书签发呆,表情空白,脑子空白,带着一身的雨水,滴答滴答回响,颓靡至极,也昏沉至极。
所以有人能告诉他到底怎么了吗?
他头疼地咬住自己的手指,想要让自己集中注意力,身边的房门忽然就打开了。
“你得马上离开。”
腥甜的味道在口腔炸裂,苏寒松开牙齿,放下血淋淋的手指,神情意外的平静。
“理由?”
奇玉盯着他:“很显然,你的存在会对记忆为主体的东西造成隐形的伤害。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但阿尔法确确实实在不断丢失能量,再继续退化下去,她最终会彻底消亡。”
说来说去,不就是猜测吗?
苏寒扯了扯唇:“我要是真的有这么厉害的被动技能,当初还能被多格吊起来打?”
“多格是碳基生物,阿尔法不是。”
“……说人话。”
奇玉走到通道另一边:“你见过她的父母,知道他们会一直过着循环往复的生活而不自知,肯定很好奇吧?”
它跳起来,推倒了架子上的一个花瓶,瓶子和瓶中水灵灵的插花碎成了一地的金色齿轮:“事实上,现实世界的他们早就去世了,阿尔法因为放不下思念,就选择把自己记忆中最美好的一天截取出来,保存在了这个混乱切割的多维世界。”
“时间循环的前提是时间静止,而时间静止之时,就像这样,能让我们看见时间的形态。”
苏寒盯着那些齿轮,许久许久,艰难地开口:“你是说……阿尔法她……她……”
奇玉替他说完:“她也是某个人回忆的一部分。”
苏寒沉默了会,抬起头,直直地望着它,抱着一种莫名的第六感。
“送她气球的那个。”
“对。”
“是他杀了她?”
奇玉一怔,然后小声回:“我不知道,但我觉得不太可能。”
她的过去,它只在沈女士去世时,听她一笔带过地提过些许。
“你碰过的手帐和日记都丢失了文字,我猜测应该是和你长时间亲密接触过的旧物都会慢慢失去过去,而针对记忆最好的武器,大概就是遗忘了。”
奇玉看着他身下不知何时开始褪色的地毯,思忖道:“这也许就是你时常记性不好的真相。”
苏寒握着书签的手指缓缓收紧:“其实我感觉最近记性变好了很多……”
以前经常丢三落四不说,往往超过一个星期就要面临刷新,这也是他每次听大伯讲同样的故事还能保持新鲜和感动的真正原因。
奇玉哼道:“那是因为你把阿尔法的能量夺走了!”
神的一念,对万物来说就是永恒,如果没有他,她的寿命将会接近于无穷。
而他像个黑洞,在吞噬她生命力的同时,也会把她的组成成分一点点转化为自己的养分。
奇玉逼近他,眸光暗沉:“你离开这里,她就不会再受你的影响,甚至很快就会好起来……”
苏寒看着它亮出的爪子,立马懂了:“你说的离开,是指杀了我?”
“你也可以选择自杀,比如跳海什么的,这边就很方便。”
“可以。”
奇玉磨爪子的动作一滞,直勾勾地望着他。
“你说什么?”
“我说可以。”
苏寒重复了一遍自己的承诺,下颌紧绷,眸光坚定:“所以现在能让我进去看她了吗?”
奇玉盯着他看了会,移开目光:“你最好说话算话。”
苏寒没浪费时间,很快又回到了只有两个人的卧室,而奇玉则守在门口,倒数着限定的时间。
话说回来,奇玉能猜出他拥有遗忘的能力,那阿尔法肯定也是知道的。
“……你是故意的吗?”他跪坐在床边,看着躺在床中间的小不点。阿尔法当然不会回答他,她已经变成了婴儿,满头短卷发退化成了毛茸茸的胎毛。
“你其实根本就不喜欢我吧。”他垂下眼眸,轻轻笑了下:“虽然我这个人脑子不太好,但直觉一直很准,我知道的,我一直都知道……”
如果他这段时间做的梦是因为攫取了她的记忆而生成的,那在梦里和她刻骨铭心爱过的人自然也不会是他。
他又自作多情了,靠着偷窃别人的东西,先是苏寒,然后是阿尔法……亲人也好,爱人也罢,统统都不是他的。
奇玉说的对,他就是个鸠占鹊巢的惯犯。
“我看不懂你的心,只希望千万不是想用自己的死来报复任何人。”
思念是回忆的精华,是从时光尘埃里开出的长生花,拥有让人起死回生的力量,他现在也是一个拥有过去的人了,虽然才两个月不到,但足够了。
“谢谢你让我有了一段珍贵的回忆。”
彩色的书签搁在枕边,连同那条银光璀璨的铂金吊坠,温存眷恋的指尖离去,只留下一滴打湿了风信子的眼泪。
“生日快乐。”
雅辛托斯号的漂流地叫无尽海,听小k说,海里原本有很多巨型的海洋生物甚至鱼人族,但后来都灭绝了。现在最猖狂的是一种腹部能发光的食肉鱼类,叫达摩鲨,也叫雪茄鲨,每天晚上都会浮到海面来捕食。
苏寒乘着电梯,来到了14层的露天甲板,站在了曾经阿尔法坐着看海的位置。
无星无月的夜晚,除了邮轮附近被霓虹照亮的区域外,整片海都埋在了黑暗和茫茫海雾之中。呼啸的风,划破的浪,他俯身往下探,也不知是否是心理作用,总觉得好像透过夜色看到了海面一片荧荧绿光。
奇玉一直跟着他,远远站在二楼的栏杆中间,难得没催促,只是安静地看着他。
它和他本来就没什么金石情分,他不跳,它杀他也不会手软,如果他能自己跳,那它倒还会对他高看一眼。
不过苏寒估计对这种“改观”也不会在意就是了,他深吸了口气,没多做停留,双手一松,眼睛一闭,径直跳了下去。
同一时间,寝卧之中,厚重帷幔之内。
原本沉睡不醒的人猛地睁开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