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哪?”
“去哪都行!”他眼巴巴地仰望她:“你不是要回里拉城吗?不如带我去里拉城吧!”
沈暮垂眼,眼睫敛去流转的眸光。
“跟我走?”
“对啊!”
“里拉城可不欢迎白吃白喝的流浪汉。”
沈熠瞠目:“我不做流浪汉啊!我给你当管家,给你料理家务,洗衣做饭,拖地烧菜,整理后花园!”
他握住她的手,大力推销自己。
“我还会织毛衣钩花,弹唱作曲,以后空了闲了就卖卖手工玩偶,给人写写歌也能给你赚好多好多外快啊!你看,我这么勤劳肯干,带着我有什么坏处呢?”
沈暮斜他一眼:“说完了?”
“其实还没……你还要听吗?”沈熠扯了张纸,笔尖唰唰唰地光速打草稿,标题他都想好了,就叫《关于沈熠本人的无数优点和使用方法》。
“我有管家了。”
“……”
咔嚓一声,沈熠打草稿的笔断了,沈暮站起身,大腿却被人紧紧抱住。
“不当管家也行,我给你做仆人,管家就是要配仆人才家门吉利,沈暮,我给你当仆人!”
“可我不缺仆人。”沈暮捏着左手食指的戒指轻轻转动。看着陡然失落的某人,她挑起一边眉:“你不就是想离开无尽海吗?小事而已,我可以帮你。”
沈熠顿了顿,呆呆地仰起脑袋:“真的?”
沈暮眉眼弯了弯,笑容似甜酒醉人,沈熠心襟一荡,突然感觉有点晕乎乎的,看不清她的脸。
“想请我做事,那你得先证明自己有和我做交易的资本。”她俯下身,捏住他的下巴,在上面留下浅浅的月牙印记:“沈熠,你知道的,我从不做亏本的买卖。”
冰凉的发丝拂过他的侧脸,携着与他相同的熏香,沈熠头重脚轻地凝望着她,那双黑不见底、暗不见天日的眼眸,和他此刻的水色瞳孔像是对立在了截然相反的两个极端。
那是……她消失的影子?
他一刹那地失神,而后缓缓皱起了眉。
“……资本?”
他身上有什么能给她的吗?泪腺可以造出无数月光石当货币用算不算?问题是她也不缺钱啊……
绞尽脑汁的沈熠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神突然大受震撼地挣扎起来,估摸着持续了三秒左右,又莫名坚定了,紧接着用一副大义凛然的表情抓住了自己的衣领,啪地扯开!
沈暮:“?”
好险,差点被蹦飞的纽扣嘣到。
沈熠没留心对方无声转变的异样眼光,只是不停脱脱脱,轮到裤子时,他犹豫了,轻声细语地请示了一句:“沈暮,我得站起来才能脱裤子……”
沈暮眸光微闪,默默收回自己的手。
跪得有点久,双腿酸疼僵麻,沈熠龇牙咧嘴,打着颤地起身,然后在站稳前被人粗暴地拽了过去。
“弄死你得了!”
他听到对方嗓音压抑的狠话,此时此刻,那张作天作地、信口雌黄的嘴终于老实闭上了。呼吸被剥夺了一瞬,他发出沉闷的哼声,反手将人搂进怀里,脑袋微微一侧,用力地深吻回去,毫无章法地要把对方嚼碎了一样。
不用怀疑,就是物理意义上的,不过碎的不是沈暮就是了。
腥热的铁锈味充斥口腔,殷红的液体从两人交缠的唇舌间满溢而出,顺着嘴角往下,一点点地滑入沈暮的衣领,在蚕丝的布料上盛开一片带刺的玫瑰。
其实还是挺疼的,但沈熠现在精虫上脑,加上喜欢的人这么主动,属实亢奋过度,短暂麻痹了他的痛觉,完全不管不顾了。
他别开脑袋,下巴枕在对方肩头,脸颊泛红,大口喘着气,眼睛布灵布灵地发亮。
“沈暮~”
他咬了咬唇,一脸满足地抱着人,蹭啊蹭的,两只手本能地往下,扶在对方腰上。
所谓男欢女爱,本就是情到浓时,自然而然就会发生的事。
他被她撩拨了,她得负责才行。
想解她的腰封,没解开,倒是扯断了几条链状的饰品,珊瑚珠、蓝宝石、黄金扣……叮叮当当地掉了一地。
他急起来,想把人抱起,却又失败了。
沈熠一愣,下一秒,自己的腰就被对方一把掐住,整个人毫无反抗之力地向后仰倒,砸进了柔软的被褥中。
他被沈暮床咚了。
“……”
好像哪里不太对的样子?
他唇上带着血,呆兮兮地望着对方,总觉得现在躺在下面的人应该是她才对……泰山压顶的重量碾上来,沈熠胸口一沉,眉毛一拧,又开始大喘气了。
当然,他不认为这是对方体重超标的问题,而是思忖着,改天应该去办张丨健身卡,好好锻炼锻炼,不然连自己女朋友都抱不动,那也太过分了。
他很纯情的,她既然亲了他,那她一定得负责啊,从今以后,她就是他女朋友了!
肩膀传来一阵剧痛,他浑身一震,死死咬住唇,止住了差点脱口而出的惨叫,搁在床上的双手猝然收紧,将床单揪成两团麻花,指尖因为过度压迫而发白。
灯光刺眼,在他水一般的眼瞳里点点圈圈闪烁,生理性的眼泪聚涌,凝结成漂亮的月光石,大颗大颗地从他眼尾滚落,坠入血色靡烂的温柔乡之中。
温柔吗?
反正沈熠是这么认为的。
他闭上眼,还有知觉的右手揽上对方的肩背,上面滑溜溜的,全是分泌而出的腐臭难当的黏液,像停掉的冰箱里鱼鲜发热发酵后的尸水。
他爱抚着,感受着对方的皮肤如水分过多的橡皮泥般,吸着他的掌心,还很轻易地让他的手指陷了进去。
他想看看她……
沈熠脸色发青,眼皮越发沉重。
想在死去之前看一眼她真实的模样……
照明灯被越发庞大的阴影遮蔽,他的胸腔在某一刻传出恐怖的声响,所有肋骨被都压断了,器脏破裂,大量的鲜血从他口鼻狂涌而出。
他再也无法呼吸,最后两颗纯净的代表眷恋的月光石掺进了几缕红丝,光晕暗淡切割,就像他此刻支离破碎的身体一样。
有暮色弥漫,在他逐渐放大的瞳孔。
就像很久很久以前,他们相遇的那天。
那个黄昏短暂的无尽之海,他偷偷爬上灯塔,坐在缠满花草的窗台上,笑盈盈地为她吹笛子。
……虽然我们以前从未真正见过面,但我知道你是谁。
他跳下窗,双手托着腮,蹲在她面前。
……我给你讲故事吧,好不好?
……你为什么不说话呀?
……难道你很讨厌我吗?
……啊,理我一下吧,就一下!
他将自制的骨笛送给她,还顺手做了个滑稽的鬼脸,试图吸引对方的目光。
“阿尔法~”
银色的流苏坠落。
浓稠、潮热、黏腻到极致的空气停止了流动,几乎是下一瞬,又猛地翻江倒海起来,搅动力度如十几级的飓风,以摧枯拉朽之势横扫而过,冲破了带窗的整面墙。
史诗巨物潜入深海,孤独又渺小的邮轮在余震留下的惊涛骇浪中颠上颠下。
电力系统因为炸裂的雷霆损毁,黑暗完美地掩盖了一切罪证,包括这令人疯狂的突如其来的暴风雨之夜。
三天后,沈熠在七层的病号间醒来。
他的左臂自肩膀开始完全缺失了,上半身包成了粽子,穿着白大褂的小k正坐在他的床边,给他做心理辅导。
从对方口中得知,他的手臂是因为工作失误截肢了,东家对此十分愧疚,表示以后他在雅辛托斯号上的消费全额免单,还将他原来的标准房换成了最豪华的套房。
他好像失忆了,但又不完全是,隐约记得一点那晚被强制爱的片段,只是跟打过马赛克似的,人物都模糊了。
“那我女朋友呢?”
沈熠坐起身,打断喋喋不休的小k,眼神单纯得可怜:“她没有来看我吗?”
小k抓耳挠腮:“这个我就不太清楚了,她只是让我把这个转交给你,然后就走了。”
“走了?”他更茫然了:“她去哪啊?”
“不知道。”
“……”
沈熠沉默地垂下脑袋,不过几许,盖在腰间的被子突然湿了一块又一块。
“她把我甩了……”他红着眼眶,嘶哑着开口,自欺欺人地求证:“……对吗?”
因为性生活不够和谐,他的女朋友就把他抛弃了,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失恋,还是初恋,他大受打击,完全无法接受!
小k连忙劝阻:“哎!你别激动啊,伤口还没好呢!”
沈熠全当了耳旁风,攥着那根退回的项链哭得昏天黑地,像被抛弃过无数次那样绝望得肝肠寸断。
柔软的手心被冷硬的金属割伤,他身上的伤口再次撕裂,大出血后直接晕死过去。
这次他躺了一个星期,再醒来时,他对这个前女友的记忆又模糊了大半。
记忆与情感相连,过往失去了刻骨铭心,他自然不再寻死觅活,那些至死不渝的执念也随之消弭于无形。
他甚至时常疑心自己是否真得谈过恋爱,因为对方在他人生中遗留的微量蛛丝马迹就和悠长岁月里晦暗如尘埃的历史人物一样,是如此地陌生,如此地触不可及。
不,历史人物至少还有数种文字和口口相传的传说记录他们留下过的浓墨一笔。
他这个前女友更像自己臆想出的缥缈的影子,只有他知道她的存在,只有他还依稀记得她,等人世蹉跎的风一吹,等他也归尘归土,那这个影子与现实的羁绊便会断开,彻底地虚无。
如果是这样的话……
沈熠异想天开,由衷地笑着。
算不算某种意义上的死同穴呢?
就是计划赶不上变化,他还好端端地活着呢,她就要从时光的指缝里溜走了。
“沈熠!”
小k刚进更衣间就被疯狂自残的某人吓到了,他果断上前拉人,将对方紧握的刻刀劈手夺下,火冒三丈地摔在地上。
“你不要命啦!”
沈熠上身赤丨裸,不着一物的肉丨体,特别是胸口密密麻麻地划满了细长的刀口。起先是对称的结构,如同卷草、火焰和海水的波痕,越往后,他越神志不清,握刀的手抖个不停。完好的皮肤此时全被潦草无序的伤口覆盖,鲜血淋漓的,已然面目全非,不知所谓了。
“……我快忘了……这不行啊……我得记下,记下……记下来……”
他眼眸半阖,摇摇晃晃地跪下去,地毯上全是他流下的血,又湿又黏,冰冷彻骨。
他身上的伤太多,小k都不敢扶他,赶紧招呼其他人抬个担架来。
“你要记什么啊,要用这种可怕的手段!”
记什么……
沈熠忽然愣住。
他反应迟钝地抬起头,镜子里只有一个似乎才遭逢过凌迟之刑的奇怪男人,是雾灯也窥不破的大雾弥漫的容颜。
他做什么了……
他怎么一点印象都没了……
沈熠躺上担架,手背遮住双眼。
“……可能我是真的疯了吧。”
这次痊愈后,沈熠听从了小k的建议,接受了全套的心理治疗,遵从医嘱老实地服用抗抑郁的药,差不多两年后,他的生活终于重回赤条条的旧轨。
与沙漠时期不同,他新生活的起点是衣食住行皆无忧无虑的雅辛托斯号。
他的工作轻松且可有可无,周围全是永远不会勾心斗角的同事,和睦谦让的邻里,坦诚交心的挚友,下了班就成群结队地嘻嘻哈哈,一起打游戏,冲浪,健身……邮轮上娱乐项目的更迭速度超乎他的想象,根本没有玩腻的可能。
他在这度过的每一天都是那么的充实和惊喜,根本没有空闲去缅怀追寻遥不可及的前尘往事,去无病呻丨吟,去伤春悲秋。
仔细一想,这十年来,他甚至连真正的麻烦都不曾遇到过,因为总会有人在他发自内心为难之前,在他想要自己解决之前,主动替他披荆斩棘,推平一切。
沈熠将戴在脖子上的项链扯出,指尖捏着莫比乌斯环型的坠子温柔地摩挲。
半晌,他垂下眼睫,将它抵在唇间久久地亲吻了一下。
“晚安,我的幸运之神。”
一个月后,情人节的晚上。
有对象的都出去约会了,就连小k都支支吾吾地跑没影了,偌大的朋友圈唯余几只万年单身狗聚一块打桌球。
“输的人自罚三杯啊!”
“哎呀!沈熠,你又输了!”
沈熠脸颊和脖子绯红滚烫,打了个酒嗝后颤巍巍地举手投降。
“沈熠,你行不行啊!”
“不行了,你们玩吧,我要回去睡觉……”
他的酒量是出了名的差,他们也没有故意折腾他,痛快地放他走人。
沈熠捂着嘴,歪七扭八地摸到了电梯,醉醺醺地点了按键。
数字都是重重叠叠的,他也没管自己按的对不对,在困劲涌上时不修边幅地席地一坐,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一直到接近午夜时分,酒意散去。
他睁开眼,在湿冷呼啸的海风和千年万年不变的海浪声中哈着白雾,懵懂爬起。
“我怎么睡甲板上来了……”
他裹紧外套,嘀咕着走动,目的地却不是他那个温暖的宜居宜梦的华丽套房,而是前方空无一人的观景站台。
无尽海上不见日月,但有黑夜与白天。
一到晚上,除了霓虹笼罩的区域,目之所及皆是雾茫茫、黑黢黢的一片。
他趴在栏杆上,目光往下,就见波澜暗涌的海域内有成片的绿色荧光在快速移动,那是夜间上浮捕食的达摩鲨。
他见过误捞上来的达摩鲨,它们三角形的牙齿非常锋利,旋转动作跟冰激凌勺一样,咬一口,猎物身上就多一个洞。
他听到了不远处的鼓乐声,不管是人还是动物都在进行午夜狂欢的仪式。
他也可以参与的,但不知道为什么,此情此景,此时此刻,突然觉得无来由的累。
那种自内向外的源自精神上的疲惫和消极,令人他背脊就这样垮下去,再也站不直,令他从未有一刻似今天这般厌世,对世间万物提不起一丝兴趣。
风吹得他眼睛涩疼,有了流泪的冲动,他的第一反应却不是眨眼或者手揉缓解,而是像怕被人瞧见般迅速将脑袋埋入肘间。
……不要讨厌我,好不好?
趴了没一会儿的某人唰地抬眼。
“谁!”
刚刚有人在说话,在离他很近很近的地方,清晰得仿佛对方就贴在他的耳边!
沈熠瞳孔一震,原地转了一圈,可这除了他,看不到任何人影。
闹鬼了吗,这是?
……你知道的,我不是欧米伽,我甚至连属于自己的名字都没有……
好吧,确实闹鬼了。
沈熠搓了搓胳膊,果断转身撤退。
……阿尔法。
跑了没两步的某人双腿又猛地定住。
……寒蝉只是别人给我起的外号啊。
他愕然回首。
……因为我会不断地死去、复活,时时刻刻演绎着生离死别,周而复始。
沈熠走回站台边,视线越过栏杆往下,也不知是见到了什么,整个人突然变得比大理石做的雕像还僵硬。
许久许久,他抬起脚,慢慢踩了上去。
……可能对别人来说,这就是他们毕生追求的不朽与永生吧。
冷冷海风迎面,拂乱了他的发,打散了他口中呼出的白雾。
……但我不喜欢。
沈熠死死盯着下方,神秘的无尽海依旧潜藏在暗夜之中,那片绿色的荧光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
……因为我贪心啊。
沈熠双手握拳,闭上眼深吸了一口。
……因为我不想死,想好好活着。
邮轮广场,十二点的钟声敲响。
他向前倒去,然后永远永远地……
“和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