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巨响,整栋楼震了三震,灰屑飞扬。
方晴呆呆地坐在地上,刹那间只觉眼前一花,回过神时一只僧鞋掉落在地,面前的雨衣人不见了,她转过头,右边的墙上多了一个人形洞。
温若风将晕死的何子宴抱起往外走,对方脚上的鞋子被人为地脱了一只。
“那玩意也许很快就会回来,我一次扛不了两个人,你得自己努力了。”
方晴默了默,竟然真的强撑着站了起来,她佝着身体,捂着胸口,一拐一拐地跟上去,途中弯腰捡枪时,目光又禁不住歪到了那个人形墙洞上。
透过洞口,她看到了隔壁包厢,以及隔壁包厢墙上多出来的人形大洞,还有隔壁的隔壁,反正也不知道连撞了多少层……
“走电梯?”
“对。”
刚“地震”结束,整栋楼都停电了,通道只有两头透光,方晴看了眼半开门的应急楼梯间,里面一片漆黑,她咬了咬唇,放弃了所谓的逻辑与理性,跟着走进了电梯。
温若风伸手,直接按了负一层。
停电的电梯果然又启动了,照明灯亮起,笨重的电梯门缓慢阖上。
方晴靠着轿厢壁,一点点滑下去,呼吸牵扯肺腑,揪心的疼。她捣鼓了一下作废的通讯设备,放弃挣扎后,带着审视看向将何子宴放平的男人。
对方面容淡淡,不惧不怖,有条不紊,似乎对发生的一切早有预料……不然怎么会对下一步如何安排这么了如指掌!
正坐着思考人生的温若风愣了一下,颇为好笑地偏头对上满脸戒备的某人:“现在我的危险等级要和沈暮划等号了?”
方晴面无表情地收回视线。
温若风悄悄松了口气,该说不说,因为他也无法解释自己“未卜先知”的能力。
他只是看到每个人、包括某些特定的建筑的顶部突然多了根绿色的血条,而在何子宴走向包间门的时候,所有血条都变成了红色,且门板上不停弹出黄色的警告符号,密密麻麻的,不想理解都难。
而当雨衣人破门而入时,又证实了他的猜测,血条就代表着可被攻击,与此同时,身边目之所及的能跳出属性加成的道具则是可用来挑选与之对抗的工具。
就像方晴那把枪,它在他眼里会凭空多了层白色的边框,伤害显示为0且带有嘲讽和反噬能力,方晴使用它后,成功转移了雨衣人的目标,也成功地把自己的血条砍了三分之一。
温若风瞧着何子宴脚上仅剩一只的象征一刀999的金光闪闪的僧鞋,头疼地坐在地上,狠狠抓了把头发。
“……我在做梦吗?”
话音刚落,头顶就传来一声撞击巨响,仿佛有个重物砸了下来,引起整个轿厢剧烈的晃动。
方晴放低重心,用力抓住扶手,望着跌破负一的楼层提示数字,大喊道:“你确定电梯安全吗!”
撞击结束,紧随而来的是金属之间的刺耳刮擦声,不扯着嗓子喊,都生怕对方听不见。
“再等等。”
“等什么!”
“一会儿就结束了。”
方晴将信将疑,但现实并没有给她另外的选择,在她跟着进入电梯的那一秒起,他们三人已经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她能做的也只有听天由命、耐心等待。
这一等就是半个小时。
让人难以忍受的刮擦声终于消失不见了,而电梯的层数也终于抵达了负200层。
“我还以为它准备把我们送到地心去。”
心态由焦虑逐步转为躺平的方晴,站起身的第一件事是掏出手枪,对准电梯门。
“所以温先生,这次能再预测一下门后有什么样的怪物吗?”
温若风将昏迷的何子宴抱起,望向缓缓打开的电梯门:“如你所见,并没有。”
门外对接的是一个吊顶至少十米的仓储式仓库,一张铁丝网的床横拦在电梯门口,除此之外里头空荡荡的,且湿气弥漫,冷气逼人。
温若风将人放在床上,把床移开,一旁的方晴听了他的描述,狐疑地抬起头,眼睛随处转悠。
“冷吗?为什么我觉得那么热,简直跟进了撒哈拉沙漠一样,又热又干……”
她把夹克脱了,企图缓解一下,但收效甚微,往前走了几步,就体感一阵一阵的无形热浪由四面八方裹挟而来,一时间头晕目眩,口干舌燥,恍惚间以为自己马上要中暑晕厥了。
“你有听见奇怪的声音吗?”
“什么声音?”
温若风哈着气,把之前脱下的湿外套穿回去,系带缠得紧紧的,整个人指尖鼻尖微微发红,仿佛置身冰天雪地里,被冻得瑟瑟发抖。
“叮嗒,叮嗒,叮嗒……就是这种声音,一直循环往复。”温若风凝神倾听,然后试着将这种异响转为象声词,准确地表述出来。
方晴前后左右视察了一遍,拧眉:“声音还在吗?”
“在。”
她摇了摇头。
“没有,我什么都没听见。”
这个空旷的仓库犹如一个声音放大器,两人说话声、呼吸声都清晰可闻,甚至走路咳嗽都会带起阵阵回音,所以她很肯定,这里并不存在什么“叮嗒”声。
她从角落捡起一根眼熟的铁撬:“这里是那个雨衣人的老巢吗?”
她伸手摸了一下,发现上面红褐色的东西不是铁锈,更像是凝固了的皲裂的血斑。
她后退了一步,鞋底感受到坚硬硌脚的硬物,俯下身捡起来观察,鉴定为一颗隶属于人类的切牙,牙根完整,还带着点血凝块与组织……
另一边的温若风也捡了几颗,正当他疑惑时,原本躺着的伤患幽幽转醒。
“表哥……”
何子宴受了脑震荡,口齿都不流畅了,他尝试着坐起来,但试了几次都失败了,温若风将零星的几颗牙用帕子包起,赶回电梯门口。
“你先躺着吧。”他将人按住,顺手将帕子塞给对方:“我们很快就会离开这里。”
何子宴抓着帕子,眼神模糊,意识模糊,大着舌头像个坏掉的机器人,都没问帕子里的是什么,只是迟钝地嗯了一声,然后乖乖地躺着不动了。
温若风看他莫名有点可怜,干脆将外套脱下,盖在他身上。
方晴回来时看他坐在床边摆弄手机,表情认真,手指点个不停,心头不由一喜。
“有信号了?!”
“没有。”
于是她茫然。
“没信号,那你在做什么?”
“单机消消乐。”
“……”
方晴气极反笑,大概是这辈子从来没这么无语过。都被怪物追杀,都被困在地下两百多层了,都朝不保夕了,这人居然一点危机感都没有,还有闲心在那玩消消乐!
温若风感受到她磅礴的怨气,立马醒悟了,觉得人与人之间无论沦落到何种境地,还是需要点礼节保持底线的,便保存了一下游戏进度,把手机收起,选择性地尊重了一下对方。
至于他本人……
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有种诡异的直觉,他想,如果他放弃求生,选择守株待毙,沈暮肯定很快就会来找他……又或者,一开始去开门的人,应该换成他才对……
“难道你想留这等死?”方晴一眼猜出了他的心思,眼睛微微眯起。
这么一来,更让她怀疑他和那个雨衣人是否蛇鼠一窝了!
“没有。”温若风脸不红心不跳地撒谎:“其实我刚刚一直在思考,但始终没想出个头绪。”
方晴默默地和他对视,半晌,伸出手,掌心有几颗带血迹的牙齿:“你知道这是谁的。”
她说的是肯定句。
温若风也没隐瞒。
“对。”
指尖触碰到瞬间,他就能看到牙齿上方跳出的文字注解。
它们属于何子煜,何子宴的同胞兄弟。
方晴哂笑:“看来外界传闻都不可信,温先生对自己的表弟原来一点都不关心呢。”
温若风眼角余光看到床上的人动了动,眸底闪过一丝幽光,点头道:“你说的对。”
于是床上的人又不动了。
方晴将手上的牙齿都塞进何子宴紧抓不放的手帕里,她注意到对方捏得发白的手指,顿了顿,起身道:“我暂时想到一个出路,应该可行。”
“看到那扇透气窗了吗?把它砸烂试试。”
她举起手里的铁撬,示意远方,温若风顺着望过去,然后一点点绞起眉。
“什么透气窗?”
方晴也愣了,看他不像装傻,问:“就在对面,一个矩形光斑,很明显是窗户吧?”
仓库只有入口这一盏日光灯管,离开扇形的照明范围,光线会越来越少,再远就只有伸手不见五指的黢黑。
“不,我没看到什么矩形光斑。”
温若风朝着正前方走去,感受到寒潮扑面,立马打了个喷嚏。
“我什么都看不见。”
方晴不信邪地追上去,对方却走一半停了下来,她见对方低着头,神情微妙,真怕他游戏瘾又犯了,不住催道:“走啊!”
温若风手伸进裤兜,方晴太阳穴跳了跳,然后对方掏出了一个圆滚滚的猫眼石弹珠。
“……”
她啧了声,没再管他,自己奔着透气窗而去,徒留温若风一人捏着那枚弹珠孤立在原地。
弹珠延伸出一段简略的介绍——
一件如故,小丑马戏团周年限量六角跳跳棋的遗落之子,已独自流浪多年。
温若风指尖松开,弹珠坠落,弹跳了几下后,骨碌碌地在地面滚动。
他什么都看不见,但能分辨出弹珠的声音,他追随它,于是便无畏黑暗,前路通畅无阻。
一直到前方传来尖叫声,有踉踉跄跄的东西撞到了他,他才被迫停下脚步。
“别过去,那根本不是窗户!”
那就是个焚化炉!
方晴心有余悸地拽着对方的袖子往回走,脸色发白,浑身上下都在发抖,如果温若风视力有效的话,还能目睹对方决堤的泪痕。
“你看到什么了?”
方晴咬唇不语,就像十几年前的那晚,她根本无法完整地去回忆、去复述那些人是如何向她求救、哭喊、声嘶力竭地惨叫。
火光映红的教室,窗户边挨挤着的全是烧黑的人体,她看不清他们的五官,也不敢看那些疯狂拍打抠挠的手爪。
只能像现在一样,流着泪闭着眼,假装自己是瞎子、聋子,是无动于衷的雕塑,不去回应那些哀嚎,好降低自己心底的罪恶感。
“让我试试。”
他接过铁撬,一个人往前,沿着弹珠滚过的轨迹。
“我们看见的东西不一样,也许那并不是真实的。”
“温若风!”
“如果你害怕,你可以先回电梯那等待。”
温若风侧头聆听,那颗弹珠似乎很调皮,一会儿停在原地转圈圈,一会儿左右横跳,有意将他耍得团团转。
就这样持续了将近一个小时,直到方晴的呼唤声再也无法传播,彻底消散殆尽,整个暗无天日的世界仿佛只剩下他一个。
哦,还有个坏心眼的弹珠。
他不得不停下休憩,累得直喘气,这种长途跋涉后的疲惫,想要幕天席地一躺了之,任凭宇宙毁灭都不动如山的摆烂欲望,真是该死的让他似曾相识。
“沈暮?”
他原地转了一圈,没去管蹦哒不停的弹珠。
他先入为主地认定这是沈暮的所有物,是她在指引他,是她在作弄他,警告他,或者惩罚他。
“沈暮,是你吗?”
他的皮肤感受到了有节奏的咸腥的风,既不温吞也不暴烈,就像此刻脚下传来的破浪的水声,还有耳畔那时不时响起的尖细似小喇叭的海鸥的叫声。
眼前明明是虚无的,是空洞的,死寂到可怕的,他的大脑和感官却联合起来欺骗他,让他产生了置身于游轮的甲板之上的错觉。
载歌载舞的曲调飘荡在游轮广场。
他犹豫了一下,慢慢抬起脚,踩在经年风霜的栏杆之上,摇摇晃晃地站上去。
湿冷的海风吹乱了他的发。
他若有所感地低下头,那暗藏汹涌的海水,无法被霓虹驱散的黑,隐隐有荧绿的光团在海面之下随波逐流,在破碎,在聚合,在目标一致地上浮,以螺旋的姿态,飞速地凶猛地朝他逼近,带着圆形的锯齿。
那是……
温若风瞳孔一缩,身体比脑子先行动,铁撬从举起到挥下,以一种超乎寻常的爆发力,瞬间击碎了那些突袭到眼前的荧惑光团。
也许还有什么其他的东西,因为他听到了噼里啪啦的电流声,亦或者玻璃震碎的声音。
他还来不及分析,一股如同倾挂九天的瀑布般的高速水流就当场把他冲飞了,水库泄洪不过如此,晕晕然间,他变成了一条被抛上抛下,被迫自由飞翔到死于非命又被人捡走炖锅的胖头鱼。
什么叫抽水马桶,什么叫大便视角,他今天算是体会到了!
刺骨的冰水勒住他的脖颈,挤压他的胸膛,他压根没有露出水面的机会,强大的吸力仿若绞刑绳索死死地束缚住了他,让他颠倒翻滚,被迫转着圈地沉下去。
到底要沉到哪去,他不清楚,但他知道再挣扎下去肯定要原地重生了,倒不如放手一搏,放松身体,没准能赶上窒息前再遇柳暗花明。
……
秋家老宅,海棠别院。
醉酒微醺的蒋雨宁被一阵怪异的动静惊醒,她囫囵起身,目光直指池水沸腾的泳池,仿佛有什么庞大的压缩气体正要从池底喷薄而出……
蒋雨宁视线一顿,电光火石间,迅速反身趴下,扯过一旁的毯子盖住了自己与躺在她身边的卡卡。
几乎是下一秒,惊天爆破声响起。
整个泳池的水呈现喷泉式狂涌,集体起飞,直冲天花板,碰壁后又如户外暴雨漫天飞射。
伴随这一阵极速膨胀接近爆炸的气流,地下室里支架、盆栽、小桌子以及无人享用的另一侧的躺椅都被齐齐掀飞了。
三个人影从天花板上掉落下来,人体与地砖相遇,几声令人牙酸的咔咔声,夹杂着此起彼伏的痛叫声。
不过痛也有痛的好处,至少证明了他们还活着,活着就是胜利。
温若风从趴着翻了个面,龇牙咧嘴地睁开黏哒哒的睫毛,然后就看到了倒着的双手抱肘的……蒋雨宁?
蒋雨宁赤着脚走过来,把东一个西一个、横七竖八躺着的三人挨个打量了一遍,最后定格在了昔日的死对头身上。
柿子就要等软的时候捏,最好踩着玩。
“这不是铁面无私、秉公执法的方sir,方大警官吗?”
蒋雨宁走到半死不活的方晴身边,状似不经意地踩到了对方的手背,接着在听到对方吃痛的闷哼时,歉然一笑,不慌不忙地移开脚跟。
“您今天怎么也干起私闯民宅、知法犯法的偷鸡摸狗样式来了?”
她歪了下头,似笑非笑地踢了踢对方受伤的小腿:“哦,我懂了,你肯定是遗传了你那个爱吃牢饭的亲妈的作风,毕竟老鼠生老鼠,上梁不正下梁歪嘛~对不对?”
方晴沉默地缓了片刻,身体和脑子终于有了基本运作能力,她咬紧后牙槽,猛地仰起头,眼眶猩红,恨意与怒火交织刺破瞳孔。
“蒋雨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