橙华奶奶近些年不管事,日常是颐养天年的闲在,但这不代表老太太没有独领风骚过。
先任魔尊在位时,魔界比如今强盛许多,那时灵魔与魃魔在橙华的铁腕怀柔下,和平相处、一致对抗仙、鬼两界;后来三界休战、先魔尊殒灭,老太太伤怀太甚撂了挑子,才有魃魔宗叛出的一系列乱子。
可想而知,老太太的宅邸私牢不是好地方。
牢狱分三层。
第一层是肉刑之所,抽筋剥皮、剔骨剜眼,刑具不计其数;第二层是练煞之地,魔灵之息除了魔族依靠自身戾煞之气转换,坐享其成抢旁人的也是一条出路,但灵魔宗不提倡此法,无想城内才少有“魔炼魔”的惨事。
至于浊弧所在的私牢底层,乍听是最温和之所,其实却是最可怕的。
这层只有一个房间,很大、空徒四壁。囚犯会被幻术放大时间感知、剥夺听觉,关在这里。
寂寞和无止境、无希望的等待成了最残忍的折磨。
据说这地方关人的最长纪录保持者来自鬼界,那家伙在虚幻的时间维度里度过了三十二年,最后“自己玩自己”将魂魄啃噬得残漏,不死不活再也不能入轮回。
而事实上,他只在这地方过了三天。
偌大的空房间里,魔尊与橙华安坐下,身后站着三位皇子。浊弧被带到众人面前解开咒术,大梦初醒。他的时间维度中,已经六七年过去了。
这地方向来让魔族闻风丧胆,今时亲自试过,他终于知道厉害了。
他跪在地上缓神片刻,目光扫过众人,短促地停留在大殿下宫生幽脸上,又收回去。
佰京理好衣裳,拿腔捏调道:“在座诸位都不是傻子,你到底受何人指使?”
浊弧心有余悸,却依然是道:“没人指使,纯是不想让杂灵种手握皇族权柄,”说到这,他恨恨瞪着流星白,“你还回来做什么?既然没死,寻个山明水秀的地方逍遥自在不好么?”
流星白只是看他。
佰京是凡人官吏的心魔成型,明哲保身的算盘子在心里打得噼啪作响。
他才不在乎到底是谁想要流星白的命,他甚至希望能稍微化解三殿下与兄长结下的梁子,遂指着浊弧的鼻子:“你不知道身为魔奴该坚守尊卑有序?谋害皇子,谁给你的胆子?”
浊弧冷笑道:“属下替尊主当断则断,死我一个、保灵魔宗祖辈基业,胆子是历代魔尊给的!再说了,皇子尊贵,我等战时冲锋陷阵的侍卫就该白死?我容不得他们拿命换来的大业一统毁于一旦!”他说话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没太强逻辑,越说越激动,索性想到什么说什么,“杂灵种不该被重用,最好有多远滚多远,谁知道他们得权之后心向着谁……”
“住口,”大皇子宫生幽喝道,“简直是欲加之罪!星儿从不发表左右政论之言,他镇压暴/乱、修补仙魔堑,有哪件事情不是为了魔界安宁?你修为不低,不该如此混沌,若说实话,我可尝试为你讨一道赦令,保全你的修为、性命。”
浊弧注视他片刻,狂声大笑:“修为算个屁,属下悉数赠与大殿下如何?”
后半句是真心话。
可“啪”一声脆响。
他脸颊火辣辣的疼,是被宫生幽隔空狠扇一耳光:“混账!你此言何意?!”
浊弧身子栽歪,囚服领口有个东西跳出来了。
牢内灯光幽昏,那东西自泛光芒,众人立刻被吸引了注意。
魔尊与宫生幽,几乎同时向二皇子看去。
宫生衍脸色微变。
二殿下宫生衍为魔低调。他似乎对权利不感兴趣,只爱关起门来研究术法、灵咒,捣鼓些异宝灵石,是个松散性子。
而从浊弧领口跳出来的灵石,是他丢失不久的心头好。
这东西来自异界缝隙,得来不易但没大用处,只因很好看,才被他打磨圆润、拎在手边做玩物。
“衍儿的东西怎么会在你身上?”魔尊定声问。
浊弧没说话,不经意间看向宫生幽。
他已经明白了——
“以此为信物,我必不负你的忠心”不可信;“无人认识,你知我知”更是彻头彻尾的诓骗。
他不过是大殿下算计中的一环。从幽巷相见,到赠灵石、诉“真心”,不过是对方利用他招惹流星白、再把矛盾转嫁到二殿下身上的手段。
宫生幽在几十年前就说过,他在斗蛐蛐儿。
眼下,浊弧变成了挑唆争端,刺向蛐蛐的针。
浊弧想:要戳穿大殿下吗?说出全盘算计有用吗?
没用,没有证据。
更何况,大殿下待他救命之恩,即便言明要他豁命去还恩情,他也不会打半个磕巴。
可宫生幽没有,他谁也不信,只信自己。
这让浊弧更想接近对方、效忠对方、一头扎进去,义无反顾。
浊弧太希望能将自己的魔灵之息悉数赋予宫生幽,算死后都能为他所用。
贱骨肉……
怎么办呢?
他自嘲地笑了。
佰京凛声道:“问你话呢,笑什么!”
浊弧转向魔尊磕了三个头:“属下辜负了。”
这三个头磕得如同他曾把罪责全部揽在自己身上一样微妙。
最后,他深深看了二殿下一眼,突然呼出一口黑烟,紧跟着面目狰狞、死咬牙关。
“他自焚!快!阻止他!”佰京大喊,身子却向远处退开。
他为人时是文官,成魔后也从不把自己与动辄就化身烧火棍子自焚的高手相提并论。
火是从浊弧内脏烧起来的,依靠外力术法,难以阻止火势蔓延。
他跪不住了,滚倒在地,说不出话,痛苦地扭曲成一团。
流星白眯了眯眼,浊弧若非是深情,便是高明,又或者他二者兼顾,将矛头模棱两可地扔出去,闹得父亲和两个哥哥都有嫌疑。
三殿下突然有些敬他,猝然出手——罡风如刀,横斩开浊弧的喉管,免他受罪。
“好了。”橙华眼看浊弧挺尸不动,示意侍从将他搭下去,回手拉住流星白,露出慈蔼笑意,“手怎么这样冷?手刃仇人心里舒服了吗?再就是将身体养好,好不好?”
她又转向儿子道:“你传魔尊谕下去,流星即便半魔半仙,也是我橙华的亲骨血,往后谁再拿他身份做文章,便是不想活了。”
老太太多年不提要求,今日开口,魔尊立刻应了,对流星白不咸不淡道:“这点委屈不叫事,让它过去吧。”
过去?
过不去。
但流星白没说话。
橙华紧了紧握他的手掌,温声问:“嗯?好不好?”
“好,”流星白对阿嬷笑了下,心中烦躁,半刻不想留在此处。
“父亲,阿嬷,儿臣有一事,觉得该替三弟提一提。”宫生幽把话茬抢走了。
魔尊不大喜欢大儿子,掀眼皮看他:“讲。”
“当年乱事是因恶人而起,如今父亲、阿嬷英明,已经为星儿正了名,但曾经跟随星儿的三千近卫和百万炎麟军均被牵连。错事虽成定局,得知错处该拨乱反正。儿臣提议有二:一是为蒙难将士们正名;二提将浊弧尸身送去金佛殿,受《大佛顶首严楞经》压照一百零八年,以儆效尤。”
此话出,众人皆惊。
金佛殿是无想城一块蹊跷地,据说曾是蚩尤灭性之地,殿内一万八千尊金身佛像,被施过法咒,日夜诵经,于寻常魔族而言那地方与刑场无异。
浊弧是凡间武将心魔修身,本就怨杀戾气极重,将他尸身送去金佛殿,怕是要让他仅存的魔性灰飞烟灭,往后再没半点化魔塑身的可能了。
魔尊沉吟不语。
宫生幽撩袍跪下:“恳请父亲抛开私情眷顾,给星儿和炎麟军将士们出气!”
话说到这,他将目光转向橙华,坚定里带着点眼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