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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姨通红着眼睛,却还是得顾及活着的人……
医院里还有人在等她。
她没有时间哭尽眼泪,抹去眼泪……
这才是作为人来讲最可悲的事情。
在悲伤到来的时候,我们几乎没有时间去悲怆。
我看到她通红着眼睛,与新希哥恳求“留下”。
她明明是长辈,明明是新希哥的姑姑,却在那一刻以恳求的低姿态让新希哥留下,帮华华……
是,她用的是“帮”。
她可能看到了华华站在工作台前一动不动,只是握着她女儿的手。
她肯定也感受到了,即使抱着华华的时候,华华也没有像平常那样给出任何反应……
仿佛一个局外人一样,甚至都没有掉下眼泪。
所有人在意活着的人的时候,所有人还顾及尚存的人的时候,还是有人只在意初初,只在意已经逝去的人……
陆然,我不想去思考这样的行径究竟对不对,错不错……
真的。
因为我清楚,如果,如果今天换做是我,我也会一样。
我不能任我的爱人躺在那里受到一丝一毫的冷落。
……
……
新希哥留在了解剖室外。
阿姨与他说,
“一切听华华的……你帮帮她……”
我也从未见过这样破碎的新希哥。
从前我见他总是意气风发又英伦绅士,但那一刻他却只是攥紧了拳头,目眦欲裂。
从前木讷的新达哥,早已哭成了泪人……
是呀,我当时真的好想对着工作台上躺着的那个人喊一喊,唤一唤……
初初,你倒是起来看看呀!
新达哥也是会激动的!
也是会有情绪的!
新达哥一定是受不住了,接受不能了……
他跟着童阿姨一起离开公安局,去了医院。
至于新望哥,他一直站在角落里没有说话……
陆然,初初以前总会说他是个话很多的哥哥……
然而那天,从他来技术楼,到他离开,我没有听到他讲过一句话,一个字都没有。
他好似失了语,喉咙被谁按下了暂停键。
……
……
苏法医着手检查之前……
我们都退了出去……
秦俊不知怎么躲过了急诊室里的医护,躲过了同事,跑了出来……
他冲进走廊,冲我们飞奔而来……
他明明都折了一条腿,我想不到他是怎么跑过来的……
他定定地站在解剖室门口,呆住了……
在看清解剖室里的三个人后,忽然大叫起来,没有任何征兆。
……
“秦俊,住嘴!”
这是那天我听到的,华华最大的出声。
我当然注意到了,她捂上了她的耳朵,像我从前许多次见到过的那样,捂上了她的耳朵,担心突然的出声吓到了她。
秦俊忽然在那一刻噤了声……
因为华华的出声,他也如我们一般受到了审判,瘫倒在了走廊上。
我知道无意识的人在瘫倒的时候有多重,因而我搞不清楚,陈枫和新望哥是怎么将他架出走廊的……
……
……
公安系统来了几位领导,我只认出了郑局长。
苏法医在同一时间也在解剖室里完成了体表检查。
那间叫作“解剖室”的房间里,唯有苏法医和华华陪着初初。
我们都站在外面,没再进去。
陆然,我们都可以想象得到在里面的人有多么歇斯底里的崩溃……
当然,没有解剖……好在没有。
华华的乞求,任谁都不忍打破。
更何况躺在那里的是一个人,是我最好的姐妹,是我们的爱人,亲人,朋友,同事,和战友……
她不是一具冷冰冰的尸体,当然不是,又怎么可能是!
她已经够疼了……
……
……
我后来才知道,原来那天郑局长接到苏法医的电话以后,便同意了不解剖。
他说:出了任何事,他担着。
……
……
陆然,你知道吗?
解剖室隔壁的那间遗体告别室,也是初初做主设立的。
人生的轮回依旧荒谬而讽刺,兜兜转转,却是初初躺在了那里。
殡葬化妆师站在华华身边,手把手教她……
她为她上着妆,还需注意听化妆师教导她,该如何遮盖遗体上的伤疤。
我实在受不住,在卫生间里干呕了好一阵……
我不知道自己的肠胃究竟是出了什么毛病,竟然在这种关键时候掉了链子……
待我出来以后,便只看到华华换上了一身素净的黑色衣裤,右臂上戴了黑纱袖章……
几年前,我外公去世的时候,我也戴过这样的袖章。
黑色的纱,中间一点白字的孝。
黑纱箍在活人的手臂上,试图圈住逝者与生者在人世间最后的一丝连接……
……
……
梦君进去给华华递吃的东西,她没有接。
她吃不下,也不渴。
她好像不再需要睡觉、吃饭、喝水,单凭一个信念就能撑着,活着。
……
……
化完妆以后,华华就在那间遗体告别室里选了遗照。
我也是这个时候才知道,她扫描过初初所有的照片,都储存在她的笔记本电脑里……
过去黑白的,如今彩色的……
但凡她能遇到的照片都被她以顺应时代的方式,留存在了自己的笔记本电脑里。
新望哥随梦君去她办公室里取来了笔记本电脑……
她没有选择初初当警察以后的照片……
她选了高中时期,初初参加演讲比赛得名时的照片……
照片里的女孩衣着白色衬衫,笑容很甜。
……
……
做完这一切,她便直直地倒在了我的眼前,再也坚持不住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