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对于胡汉的看法倒不是很深刻,首先大周的高祖本身就不是关内人,祖祖辈辈守边疆,难免带了点胡人血统,立朝之初也没有否认,提出不需重夷夏之分,对漠北部落采取分化拉拢政策。
因而慕容欢才能受公爵,镇守一方。
卢蕤很机敏地察觉到关键——人家大周皇帝如果想让你当十六卫的将军,那官职也不是白给的,你得有相匹配的能力才成。许枫桥有功勋傍身,卢蕤要是皇帝肯定要让这么个人才去十六卫天天为朕鞍前马后四处打仗,将才嘛,不嫌多。
留在部落当个土地主,真是屈才。
叱罗归沙虽憨,但也有蛮力在身,上战场还能活跃士气,留在边疆带领漠北人为大周效劳,空手套白狼,也可行。
只不过卢蕤面子不怎么值钱,没有保人,回去势必要观察一段时间,比如往你的军营塞几个监军啊,时不时把你叫来府衙喝茶谈心聊天嘘寒问暖啊,每次出兵都得得到许可才能往前行军啊……大周对付漠北人可以说有数不清的法子。
“卢更生,你叫我?”
卢蕤回过头去,毡帐旁多了一个金发男子,“对,慕容狼主,请进,我有些事想问你。”
二人俱入内,药的蒸汽顶着壶盖,啪嗒作响,卢蕤忙不迭用巾子垫了壶盖取下,倒了满满一碗药,慕容策坐在一旁,“你身子这么差的吗?那还跑来跑去。”
“习惯了,劳碌命。”卢蕤苦笑,虽然自己刚给姚霁青捎了信,过几日就要回幽州入燕王府任职,算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往。
“哦,那你找我什么事?”
“这两沓文书,请慕容狼主过目,看我中间有没有什么说得不对的地方。你见过兄长内附,肯定对内附事宜了解更多,比我还要懂。趁着还没发出去,你帮我看看,有不妥我就改了重写。”
慕容策只看了会儿,“你写得没什么错,但今时不同往日,你没考虑到近些年来周国和漠北关系的变化。我大哥内附的时候,漠北正在内乱,无暇他顾,没那么强,而且慕容部曾经居于天王王帐之中,统领剩下十七部,一向亲近大周,因而我大哥的官位和爵位,都远超原本该有的规制。”
“哦,是这样。那确实,近些年,漠北和大周交恶,又时常有南下之心,常常与河东、河北一带的势力联手入侵,前几年还差点攻破瓜州,阻断河西走廊。如此说来……许帅若想回归,不会那么简单。”
“简单不简单还在其次,只要姿态做足,你们的皇帝有仁心,肯定还是有出路的。甚至说不定,能证明自己能力,会混得更好。”慕容策笑道。
“什么意思?”卢蕤闭门不出的时候太多,对两国局势的了解尚不明朗。
“态度不明确,有可能会复叛。若是能证明自己能力,堪为皇帝驱驰,傻子才会忌惮这个忌惮那个——要是你们大周皇帝半点容人雅量都没有,斛瑟不如再回漠北得了。”
“慕容狼主真是说笑。”
慕容策道:“我说真的。其实对你们大周皇帝而言,斛瑟的归顺是莫大的喜事,这样一把刀,揣在自己怀里是最安全的,甚至大加封赏,能给朝内外吃一剂定心丸——你看,贺若部主动归顺,我给你这么好的待遇,其他部落看着办。”
楚才晋用,大抵如此。
“按照慕容狼主的意思,我为许帅求得过高?而且,需要先把姿态摆低,让陛下相信贺若部反叛的几率很小,许帅的能力也不该埋没?”
卢蕤翻着纸页,他确实太心急了,为许枫桥求的官位是十六卫的大将军,爵位是公爵,竟忘了徐而图之的道理。
慕容策沉思片刻,“威震蛮夷,歌功颂德,因为大周的德化故而归降——斛瑟内附的理由这么写就成。也可以再加一条,经年雪大,牛羊冻死无数,左支右绌,时乖命蹇,若能有安身立命之机,定效驽钝,为陛下靖安四海在所不惜。”
“雪中送炭么。”卢蕤心想这慕容策估计是看过史书的,“这样一来,就相当于是给陛下施展自己德政的机会,反正陛下也说了,夷夏本该如一。”
“嗯,其他我看了,没什么大毛病。反正你们周国人有时候很奇怪,我想要,但我不能说出来,我要拐弯抹角,我要旁敲侧击,我要不争不抢,哈哈,但还不是在朝廷斗得你死我亡。”
“这就是慕容狼主不肯跟着大哥内附的理由么?”卢蕤福至心灵,忽然问道。
慕容策沉默良久,并未回答。
卢蕤只好不再追问,“抱歉,念及你的痛处了。”
“无妨,我帮完你了,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斛瑟说了,他要是能回去,就划一片地给我,我还得去问问他是哪块地,我可不要断鸿山这块儿,这叫什么,越国以鄙远,给我完全没用嘛。”慕容策起身告辞,“希望你们一切顺利。”
卢蕤又斟酌词句,起草了第二遍文书,其用词之华赡,语气之卑微,闻者伤心见者落泪,卢蕤只祈祷大周官员不会真的较真去年冬天有没有下雪有没有冻死牛羊。
忙活完,他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翌日,天刚蒙蒙亮,卢蕤活动着麻木四肢,勉强从矮桌上起身,一瘸一拐出了门。
空气中竟然有另一股泡桐花香?卢蕤检查自己身上,他没佩香囊,那日宿在许枫桥处,香囊一并落下了,第二天穿的衣服还是厉白杨临时送来的。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