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们没一个人知道,卢蕤的意气和热血早在曲江案和长达一年半的弃置闲散后变得沉稳不起波澜,他学会了待时而发。
这时,他不知道从哪儿拿出了裴顗见面时手里持的节。
“恒州有难,晋阳不可坐视不管。《左氏春秋》有云,‘若其不捷,表里山河,必无害也。’燕王若入井陉,我们可截杀之,若不入,晋阳男儿自无畏也,与河北兵力汇聚,自能阻拦燕王南下之举。”说罢,他将使节往前一倾,“朝廷授此,非以为饰!”
这下,众人再无话可说。
那就让这书生找死去吧。
“好,那卢更生,你就说是陛下的意思,去晋阳周边县城募兵出井陉。”裴峥借坡下驴,“事成了,我会告诉陛下,这是你的决策。”
“多谢府君。”卢蕤持着裴顗的节,消失在众人眼里。
裴顗朝裴峥颔首,也追了出去。
今日舌战群儒,卢蕤大获全胜。之所以能赢,纯粹是因为他是个不怕死的,而且那句话说起来太吓人了——
重演永嘉之乱。
这代价太严重了,没人敢担责。
行至松树下,连翘花灿烂如锦,开在路边,卢蕤绿衫配着春意盎然,如其名字中的“蕤”,那双墨绿眸子更是相得益彰。
“更生!”裴顗追了上来,又擒住了他的手腕,“我们一起去。”
“不用,你守晋阳就好。我们一个老师教的,术相似,道却不同。我的道让我不敢轻易说弃就弃,‘虽千万人,吾往矣。’”卢蕤没回头。
“那你也不用亲自去井陉守关,待在晋阳就好,”想了想又觉得自己语气太柔和,裴顗又半带着强迫,“听话。”
“你怕我和阿桥私奔走了么?”卢蕤哈哈大笑,满是嘲讽,“天啊裴三公子,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读书的时候不是最喜欢以天下为己任的嘛,现在竟然担心我会弃城而去?”
“是,你又当如何?”裴顗与他十指紧扣,“你手里可是我的节,你不得求我,得到我的同意?”
卢蕤把节扔到草丛里,“没意思。”于是只能被裴顗拉去了自己的宅院,开始着手准备募兵事宜。
与此同时,代州与漠北交战,许枫桥慕容策的义军伙同定襄王出击,小胜一次。然漠北兵力庞大,雁门关快要坚持不住了。
休战之际,许枫桥巡视城楼。
群山连绵,翠色尚未完全覆盖山坡。山谷劲风阵阵,还带着寒意。连接河东与河北的要冲,并没有足够的兵力来应付整军备战后的漠北大军,许枫桥只能看着无边山峦和大周的旗幡,心生悲凉。
穷途末路?已经到穷途末路了么……
黑云压城,甲光向日。守烽人在两边的望楼警惕漠北动向,丝毫也不敢挪开目光。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许枫桥手搭在古雪刀环上,守城天生具备优势,但如果面对数倍于自己的敌人呢?关隘被攻破,晋阳将危矣。
燕王会不会从井陉入晋阳?许枫桥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了,大不了打完漠北就去打燕王,新仇旧恨一起算。
抚关墙远望,鹞鹰盘旋叼着人肠,他阖目叹了口气,掌间也流着血。关门下有人收敛尸体,一阵阵的哭声传来,纵使他再铁石心肠,心里也无比难受。
李越川手掌落在他肩膀上,“怎么,想起往事了?”
“嗯。”许枫桥随意撕了片干净的衣服包裹伤口,“其实我之前认识很多很多人,多到你无法想象。他们每个人的名字我都记得,家住哪里,家里几口人,喜欢做什么事我都知道。这也是为什么,那几天改组铁马霜锋,我很快就做成了。”
“后来呢?”
“他们都死了,记得,也仅仅是记得。”许枫桥咬着布片,奋力一系,阻止伤口流血,“我不想忘记他们,因为如果我忘了,天底下就真的没人再记得他们了。但我记得又有什么用呢?他们还不是枯骨一具。”
李越川守边多年,深谙这种心理。久而久之,人会变得无比铁石心肠,情感丰沛意味着失去之时将痛不欲生。
“我告诉自己,他们只有一个名字,叫神武军,包括我,也是神武军将死未死的鬼魂,有时候真想着,下去陪他们算了,直到有个人把我从浑浑噩噩中提起来,告诉我——我不该死,志向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