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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第 8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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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上人影交错,密密麻麻地自阶前一路排下,后头的人脚跟抵着门槛,不能后退半步。我一路从前头数到最后,数到头脑有些糊涂,都不知有多少人。”

“朝会月月召开,我理应对这些人很熟稔,这回却多半是我不认得的面孔。他们长得略有不同,却都顶着梁冠,皱着眉头,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我问他们,如今外有胡族虎视眈眈,内有百姓民怨沸腾,该当如何?”

“有的说向胡族示好,给些好处,再不济割些土地,便可换来一时安稳;有的道向百姓妥协,给些甜头,便可换得国内一时浪静。”

“我问他们,可有不妥协的法子?”

也不知他想起什么,再开口,带了分笑意。

“他们齐刷刷瞪着一双眼睛朝我看来,满目茫然,又换做一副受惊的模样,战战兢兢,声线颤抖。”

“敢问陛下,可有不妥协的法子?”

他低低一笑:“我有些不可思议,心想,明明是问他们,他们怎反将问题抛了回来?”

“心下无奈,也只得作答。我说不若趁洛阳未陷,守住洛阳,他们大惊失色,连连叫我三思;我说有宣城为例,不若仿效着开仓放粮,轻徭薄赋,退田分田,他们面浮愠怒,道此举绝非良计,日后必然追悔莫及。”

“国难临头,我以为殿上这些新面孔看起来一概焦心如焚,或有解困之法。却不成想他们与旁人没什么不同,都绕着弯要我妥协。”

“可我一旦要他们让步,他们便群情激奋,自己反倒不肯让出半分利益。”

夜幕沉了些,压得天际仅余最后一抹残红。宫灯便成了引路人,为他们指引先路。

陆衡偏过头来,眼神真挚。

“你觉得呢?”

她大概明白陆衡要做什么。

沈羡颇有些不自在地别开视线,张了张嘴,答非所问。

“国内军心涣散,一个刘荣尚且都能令其闻风丧胆、仓皇逃窜,又何况是胡族?”

“成国百万大军,即便只是宣称,实则人数减半,也绝非我们所能阻挡……内乱偃旗息鼓不久,如今我们所能调动的军队,能有十万么?”

“但你知道这并非长久之计。”陆衡冷静道,“我可以如他们所言向胡族示好,但如先人所言,‘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岂有安宁之日?”

“而即便民怨沸腾,世家也不肯做半点让步,要我何从安抚百姓?”

他说的这些,沈羡又何尝不知。

刘序弃城是激起民愤的引线,而若要解决外患,亦逃不过洛阳。

所以最好的法子,便是沿着兵卒未干的脚印,再仰攻一回关中,再打一回洛阳。

“这根本就不可能……除非像那些笃信道教的人一般,借些天兵天将。”

陆衡重重吐出一口浊气:“我们别无他法。”

别无他法……

沈羡一愣,疯狂搜刮着措辞想要反驳。片刻,她近乎绝望地败下阵来,缄口不言。

别无他法。

“此事不必急于一时。”她道,“我们徐徐图之,往后还会有其他法子的,是不是?”

像是自知自己说的是些笑话,言语间,沈羡唇角也忍不住上扬,话音刚落,唇齿间还溢出些笑声。

她硬生生止住笑声,后知后觉地朝陆衡看去。

陆衡看向她的目光是一如既往的专注、柔和,如今竟凭空带了些疼惜,像是在默默质问——

何必自欺欺人呢?

“即便你真要这么做,可邵览不在朝中,邓寻又自称难堪大任,谁来做统帅?”

“我来。”

沈羡也瞪着一双眼,满目惶恐。

“若你是我,你会听从朝臣建议,向胡族妥协么?”

沈羡摇头。

“你会放心将此重任交给旁人么?”

沈羡还是否定。

“哪怕最终赌上一切,事态却毫无变化,你会后悔么?”

陆衡顿了顿,道:“所以你又何必拦着我……”

“可我担心你的安危。”沈羡打断了他的话。

陆衡没说什么,只抬眼朝前头凉亭一点。

“到了。”

夜幕终究是全然压了下来,不过亭中六角点灯,倒是明亮。偏头看向那清池之上缀满的山茶,浓艳绚丽,眼前不复单调。

沈羡极目远望,心神却落在身侧那人身上。

“我有些不甘。”

他语气平淡而不起波澜。

“生下来便成了皇室一员,先帝长子。被朝臣扶为太子,被视若傀儡,命运便是要当那傀儡的继承人。”

“我原先打算冷眼旁观世家争斗,学着当一个好太子,好傀儡,却没想到有些人的野心烧到了自己身上。”

“我接过的摊子,是皇室与世家互相攻伐,胡族侵扰,世家倾轧庶族、庶族倾轧百姓,民生凋敝的危局。”

“但这般局面已延续了上百年,世代积弊,沉疴难愈,眼见大厦已歪斜而无从匡正。”

“我想,皇室与世家经年累月的嫌隙,为何要在我眼前爆发?世家连田阡陌,百姓无立锥之地,他们的怒火为何偏要报复在我身上?天下多少人犯下多少罪业,凭何积压于我的头上,要我肩负?”

他轻笑一声。

“近几日,我日思夜想,却想通了……这大抵是天意。”

“或许生于太平治世,我还能是守成之君,而今天下鼎沸、泰山压顶,我必须是昏主。”

“眼下我所能做的,大抵是担下这些罪业,早些赎罪,早些令后人解脱。”

“所以。”陆衡声音放得极轻,“像你此前无数次只身步入险境一样,像你只身前去江州,同心思各异的人物周旋,于泥泞中同猛兽搏斗一般。”

“若凡事容不得我权衡利弊,我便想试一试,能否奋不顾身一回,以期扶一扶社稷、逆一逆时局?”

言罢,他目光缓缓倾注于沈羡身上。

“其实你也希望我这么做,不是么?”

“真傻。”她笑骂。

沈羡笑着,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可等到陆衡以温热的指腹碰触自己的脸颊,一路向上滑到自己的眼角,等到陆衡一贯温和的眼神中带了些不知所措,皱着眉,捧起自己的面庞,一点一点地替她拭去泪水。

她才发觉自己原来已经泪流满面。

她在哭什么?

沈羡不明白,她究竟是为何而哭?是他呆傻,明知前路晦暗,仍执迷不悟、一意孤行……

还是她原本以为这浩浩世间她从来是踽踽独行,如今不光有人肯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还敢上前与她并肩,不法常可,焚心烧肺也要与那定理成规搏一搏。

她想说些什么,却被杂乱的气息堵着开不了口,甚至哭得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心脏抽痛着,像是被人慢慢握紧、慢慢扭绞,留下一个干瘪的空壳。

“咚咚咚咚咚……”

戌时了。

密密麻麻的鼓声自钟鼓楼起,由远而近,颇为急切地敲在她耳畔,激越昂扬。胸腔内的事物竟跟随着应和起来,心跳得狂乱,连带着整个身子也跟着微微颤动。

鼓声惊得她脑内一片空白,陆衡就在她面前,她便本能地将他视作宁静之所,紧紧环抱,贴着他的胸膛。

但那儿只平静了片刻,便听得陆衡那处鼓声渐急,再不复往常平静,如山雨欲来,风不能止。

“铛——”

鼓楼事停,钟楼相续。

鼓声渐渐止息,接踵而至的是钟声,悠远绵长。撞在钟上,砸向心里,荡开一圈圈涟漪,继而化作暖流传遍沈羡周身。

“铛——”

钟声不停,涟漪不止,在她耳畔萦绕不绝,吵得她心绪纷乱,不知不觉间隔绝了万物喧鸣。

沈羡闷闷说道,字句含糊不清。

“你太吵了。”

一阵力道由轻而重,恰足够将她拴在他怀里。

她仿佛听得有人说话,隔了一层锦绣,便同水波般散逸而去,隐约朦胧,不甚明晰。

“是……是我太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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