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北京城笼罩在薄雾般的秋意中。
铜火锅咕嘟咕嘟冒着热气,胖子把涮好的羊上脑往麻酱里一滚:“要我说,就该整治整治潘家园了。上周的东西还敢闭着眼睛跟胖爷喊商周的?当胖爷瞎啊?出去几年这些新人都不认识胖爷了,得带着小哥去新月饭店再打一架,是不是小哥?”
我看了一眼闷油瓶,他摇了摇头,说了两个字“不去”。
时光在他身上留不下痕迹,倒是胖子的胖脸更加沧桑了。
“你承认吧,你就是老了。”
“嘿!”胖子不乐意了,“你什么话?言妹子要是还在——”
说一半胖子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闭嘴去看闷油瓶的脸色。闷油瓶没什么反应,只是安静的低头吃菜。
沉默了很久,他突然说:“五年了。”
胖子和我同时停下动作,铜锅里翻滚的羊肉卷变得索然无味。
雨是突然下起来的。我们站在南池子大街的胡同口,青砖墙被雨水泡得发黑。三个人被淋的像落汤鸡一样,在路边找出租车,一连过去了几辆,没一个停下来的。
直到一辆凯迪拉忽然停在我们面前,车主摇下车窗招呼我们上车。
车主是个年轻男人,看起来有点眼熟,但我想不起来是谁。正要转过头问问胖子和闷油瓶什么意见,一看,靠,这两个人已经甩下我上车了,太不讲义气了。
“去哪里?”
想了半天没想出来这个人是谁,我忍不住问道:“您哪位?”
那人笑了一声,“贵人多忘事。”
“你来北京做什么?”副驾驶的闷油瓶问。
居然和闷油瓶认识?闷油瓶认识的人不多,大部分是张家人,往那边一想,我立马就想起来了这个人是谁,他是五年前在新月饭店见过的张应宁。
“靠,你是那个小白脸!”显然胖子也想起来了这个人的身份。
张应宁没搭理胖子,“上周下雨,把老宅子屋□□塌了,我过来看看是重建还是继续修缮。”
我也不知道去哪里,张应宁就说老宅那边可以住,问我们要不要过去。问了胖子和闷油瓶的意见,一致决定跟张应宁一起去老宅。
老宅平时没人住,只有一个每周来打扫一次卫生的保洁,仿佛比五年前更旧了。主卧和东厢都好好的,出问题的是西厢,屋顶瓦片塌了一半。
听张应宁说,西厢里的东西说重要也不重要。毕竟汪家和它都不存在了,那些东西没什么用了,但还不能见人。否则他会叫保洁直接处理掉。正因为不能见人,他才亲自来跑一趟,该销毁的销毁,不能销毁的带走。
我们三个人淋了雨,身上全湿了,过来之后就去找浴室,张应宁偶尔还过来住,老宅里基本的家具陈设都有,也有热水器。洗了澡后就开始干活。
张应宁已经打开西厢开干了。
这个厢房南侧全部倒塌,从外面看很吓人,其实里面并没有砸到什么东西。南边是空的,东西都集中堆放在北边。
可以看出这东西之前就被人整理过,不同类别的东西分开放置,有一箱账本叠的整整齐齐的。
我进去的时候,张应宁正在烧账本,烧完了还把灰搅和搅和,每烧满一桶就把纸灰倒去外面,让雨水冲走。
书案上放着一箱照片,有几张散落在桌面上,已经废了。我想起来这是五年前闷油瓶来西厢找照片弄的,没有收拾。
我蹲在樟木箱前翻检杂物,霉味呛得我直咳嗽。突然发现一封没有拆开的牛皮纸信封,邮戳已经模糊,但“广西凭祥”四个字还是能够辨认出来。
窗外的雨突然大了起来。
胖子凑过来读信:“谨呈……这是嘛玩意儿?卧槽这说的是人话吗?”
这信件用的文言文写的,很拗口,内容如下:
谨呈族长尊前:
春别至今,倏忽四秋。忆昔尊前挥袂北去,犹抱恙于身,某等目送烟霞,五内如煎,皆日夜悬心。今闻北雁传书,言计划将成,未知沉疴祛否?
前日得观天象,见紫微垣光转澄明,料是吉兆将临。族中诸事虽繁,然赖尊前德泽庇佑,春蚕已结千丝茧,稻菽新抽九穗禾。惟冀早日得闻鹤驾康泰,重振衣冠临宗庙,某当备兰汤琼醴恭候。
临楮神驰,不尽依依。
族末文柏顿首再拜
甲申年阳月望日
最近的一次甲申年是2004年,这是一封五年前的信。信的内容大致在说这个叫张文柏的人在跟族长问好,族长指的应该是玉言,问玉言计划成功了吗,身体有没有恢复。
但奇怪的是玉言没有拆开也没有回信。看日期我回忆了一下就想起来了,那是我们出发准备去广西和四川的前两天。大概就是玉言和闷油瓶出发的前一天收到的信,她没时间回信,就没打开看,随手扔进了西厢里,后来锁了起来,一直到今天。
可沉疴一般指重病或老病,玉言那时候在生病?我完全想不起来她当时有生病的迹象。
我问还在烧纸的张应宁这个张文柏是谁。
张应宁看了一眼我手里的信纸,“一个老东西,不知道死没死。”
“你认识?”我大感兴趣,追问道。
“不熟。”张应宁显得兴致缺缺,“我们族人快离世的时候会给族长写封信,问族长去不去喝茶。这信都放在这五年了,人应该已经去世了。我劝你不要白费力气。”
这时,闷油瓶从外面进来,拿走了我手里的信纸,他飞快的扫了一眼,很快看见底下的落款,惊讶了一声:“这个人,我认识。”
七天后。
长途绿皮火车在群山间穿行时,我望着窗外连绵的喀斯特峰林出神。那些墨色山峦像是浸在水里的剪纸,被南方特有的潮气洇得边缘模糊。
胖子在卧铺上鼾声如雷,闷油瓶坐在过道的座位上看着窗外发呆。
我们在凭祥站下车时已是黄昏,站前广场积着未干的雨水,倒映着夕阳。
接着租了一辆吉普车,根据张应宁给的地址,沿着盘山公路颠簸了三小时,才来到边境处的一个叫下黎的小村庄寻人。
虽然张应宁再三提醒这个叫张文柏的人活了快180岁,可能已经离世了,我们过来只会扑个空。
但为了寻找玉言的痕迹,我们还是过来了。按信中所说,九年前张文柏见过玉言,并且他也是计划的知情人之一。
来找他的目的有二。一是询问玉言当年生了什么重病,为什么我们都丝毫没有察觉;二是搞清楚计划的全貌是什么,张文柏会不会知道玉言的下落。
然而我们来到下黎村的第一天就惨遭滑铁卢。到了之后我们在民宿住下,胖子就迫不及待跟民宿老板套近乎。
民宿老板年纪看起来很大了,起码有五十多岁,脊背佝偻,灯影里的鬓角花白。他自称姓万,说村里的人都叫他万伯。万伯有一个女儿,女儿早年去世,还有个女婿,不过去城里打工了,很少回来,他一个人独居就把房子改成了民宿。
了解了基本情况后,胖子就问,有没有叫张文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