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清岚镇回来的当天晚上,岚风睡得不甚踏实。这种感觉又和往昔那种因为身世特殊而缺乏安全感的痛楚全然不同。莫名的兴奋和无法探明的恐惧像是两只无形的触手,一左一右地搭着她,弄得她整颗心酥酥痒痒的,好像是在期待什么、又好像是想摆脱什么。半夜三点的时候,她挣开了最后一丝睡意,披衣从床上爬起,踱到窗前打开窗。空气很冷,一下子从鼻腔迫入她的肺里。她紧了紧睡袍,一颗脑袋却向外探了出去。
冬夜里的满天星斗,闪闪烁烁,像是彼此在用密语交谈。她为仰望所得的美景感到吃惊和敬畏。风灌进屋子、吹拂着她的耳膜,她觉得自己仿佛是躺在一艘出海的轮船甲板上,漂着、飘着……身子底下是浩渺的汪洋,头顶上方是无际的穹苍。那真是一种既美妙到让人沉醉上瘾,又恍恍惚惚间让人生出茫然慌乱的感觉。
第二天清早,她就给乔家打了电话。她知道,乔家的店早上十点才开门,即使开门前要作些准备,这会儿一家人也应该是在家的。乔林原本在家闲的没事,想去店里帮忙,一听岚风要来,便留在家等她。
虽说一会儿就得留俩孩子自个儿在家,乔爸乔妈倒是没什么不放心的。儿子和岚风都是聪明懂事的孩子,相信他们能照顾好自己更能彼此照应。至于午饭也不用他们操心:冰箱里的肉和菜都是现成的,对付一顿午饭,还难不倒乔林。
岚风到的时候,乔林正在进厨房用榨汁机榨果汁。橙汁榨了一半,他就留意到墙上的一片闪光烁个不停,忙拉过毛巾匆忙擦了下手就跑去开门。
岚风笑吟吟地走进来:“我还担心你不给我开门呢。”
“怎么会?”乔林叫道。
岚风也没去刻意避讳,直言道:“我是怕门铃响你不知道。”
“哦。”乔林明白了,笑着又把刚合上的房门打开,指指门铃的位置,“你按一下。”
岚风照做了。原来,这门铃按下时不仅有音乐,还带着强烈的闪光,能耀得一屋子都看得到。
“原来是这样。”岚风恍然大悟。
乔林说:“你看,其实,我的生活、也没那么不方便的。”
岚风换上拖鞋:“嗯,就是嘛。”
乔林想起果汁榨了一半,便招呼她随便坐,自己折回厨房去了。
伴随着榨汁机运转时的噪音,房间里那股清新的橙子香味愈加浓烈,空气是甘酸而芬芳的。岚风觉得这味道不仅好闻极了,而且还让她的心特别放松和愉悦。过了一小会儿,乔林端了两杯橙汁出来,把其中一本递给她,另一杯则放到茶几上。随后他似乎犹豫了一下,最终在岚风坐着的三人沙发另一头坐下。
岚风斜睨了她一眼,对着他一拍身边的靠垫道:“干吗啊?”
乔林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没作声。
岚风莞尔,故意张大了口型道:“小鬼大了啊,跟姐姐我都开始保持距离了。哎,也不知道是谁,前两天还拉着我袖子跑呢。”
乔林明明被她说得有些脸红,却装得很豪气地站起身,挨着她身边一屁股坐下,嘴里嘟囔道:“哼,才比我大一岁……”
岚风和他对视三秒,同时笑了。
——原来,有些心思真的不用说出来,也能通过一个眼神、一个微笑互相明了啊。
就算他们都长大了,就算渐渐懂得男女之别,他和她也都仍喜欢保持彼此亲密无间的状态。他们之间,是彼此不设防的。
只因为,他们谁都不愿意向对方筑起什么围墙。
岚风告诉乔林,自己刚从清岚镇回来,又把和养父母解了多年心结的事也一一说了。乔林开心地跳了起来:“那么说,以后可以、大大方方、见面了?”
岚风当然也高兴得很:“是,可以‘大大方方’,不必‘小心翼翼’了。”
乔林略皱眉头:“你最后说的、是‘小心’什么?”
岚风这时才想起,乔林的助听器只能补偿有限的听力,大部分时候他需要依赖口型来读懂别人说话的内容。她看过一些资料像他这样的重度听力障碍者,对于别人说的冷僻词语,便不容易理解意思。若是熟悉的人的口型,可能还容易猜些。她也知道,自己和乔林虽然感情好,到底这么些年都分开生活,她的声音、她的口型,他还需要时间来适应。
她把手上的橙汁杯放下,拉过他的一只手,在他掌心用食指慢慢写下个“翼”字。
乔林恍然大悟。想起她还没顾上喝一口他亲手榨的橙汁,又端起杯子再次递给她。
岚风喝了一口,见乔林看着自己,似又话要说,便也看着他,笑道:“你是在等我表扬你么?”
乔林问:“像不像,粒粒橙?”
岚风眼底一闪,“啊”了一声,点头又摇头:“像是像,不过比那个好喝多了。”
鲜榨的橙汁里有不少果肉的沉渣,口感上倒真有点接近那种名叫“粒粒橙”的饮料。在他们小时候,这可算得上是种“高级饮品”。岚风每每看到别的小朋友拿在手上喝,说不眼馋也是假的。有一回她在阿姨的小饭馆里帮忙,表妹坐在帐台一边的小板凳上,手里的拿着一瓶粒粒橙喝得津津有味。直到乔林来店里找她玩,她才把头转开。大抵那时的她,就有了强烈的自尊心,不想被他看出自己寄人篱下偏又对别人的东西馋了嘴。没想到,第二天放学,她和乔林路过镇上的小卖部,乔林突然停下来,一手摸出几个硬币,一手指着冰柜里的“粒粒橙”,呜呜地要店主拿给他。她这才知道,他早就发现了她心里是有多想尝尝这个饮料的味道。她的乔林弟弟啊,不能听、不能说,可是,他看得到她的心情、他对她好。
那个“粒粒橙”的滋味,她已经有点淡忘了。只记得喝的时候,会有一粒粒的果肉从舌尖滑向舌根,整个嘴巴都会充盈着酸酸甜甜的味道。当年的他们,你一口我一口地喝完了那瓶“粒粒橙”。她摇着瓶子笑得很开心。过去的她从没喝过这么好喝的东西,除了他,也从来没有人,那么注意她的喜怒哀乐,就算是疼惜她的谷老师,也很难注意到她那些很细小的情绪。可是,乔林却不同:她伤心,他会送她花;她羡慕别人,他会用自己小小的力量,尽量满足她的渴望。
他啊,真像她的同胞亲弟弟一样。大概,连一般的亲兄弟,也很少有对自己姐姐那么好的。不要说当年那么个小不点,就是放到现在,有几个同龄男生像乔林这么细心体贴的?
她心里生出些莫名的得意来。那心态就像是“别人都没有福气有这么好的兄弟,我偏偏有”的自豪感。至于是不是亲兄弟,又什么要紧。反正这个弟弟她是认定了。她望着他,由衷说:“能有你这么好的弟弟,我运气不是一般好。”
看着他的时候,她的眼睛亮亮的,没有泪光,满满的眼眶里都是快乐的神采。乔林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呵呵道:“做饭给你吃。”说着就又躲进厨房忙活了。
岚风紧跟着进来。也不管自己真能帮上忙还是反而多添乱,就要待在厨房里给他打下手。
不得不说,她这几年在海家过得养尊处优,十指不沾阳春水,连自家的油盐酱醋瓶摆放在哪个位置都搞不清楚。但叫她这会儿一个人在厅里“做客”,她才不愿意。
很快她便发现一个问题:在厨房一边做事一边再和乔林说话,有些不大方便。乔林总不能老盯着她的口型,他要真这样她倒不放心了,万一他切菜切到手什么的,岂不是她的罪过?于是她只在他做“不大紧要”的事情时才跟他说话。譬如这会儿他拿着筷子在打碗里的鸡蛋,她轻轻叩了叩料理台,引他抬头看向自己后说:“我要快点学会手语,就好跟你随时随地聊天了。”
乔林手里先是一停,旋即又恢复了打鸡蛋。眸子垂得有些低,看上去像是在研究鸡蛋搅拌得是否均匀。过了几秒他说:“好是好,不过,手语聊,也不能随时随地。”
岚风一时没弄懂他怎么情绪一下有些低落了。虽不明显,她还是能品出来的。她既然猜不出缘故,只好明问:“为什么?”见他没反应,知道他没在看自己,把手上准备择干净的青菜朝他晃了晃,等他看自己,她又重新问了一遍。
乔林把手里的碗筷往料理台上一搁,比画了几个手势,接着说:“得像这样,懂了么?如果手上、在做事,就得停下来。”
岚风瞬间了解了他的意思。
“很黑很黑……也不行。”乔林难得落寞地笑了笑,接着就又捧起碗筷继续打起鸡蛋来。厨房里单调地重复着筷子和碗壁碰击的笃笃声。
岚风蓦地抢过乔林手上的碗筷,把他吓了一跳。她对着一脸愕然不解表情的他,慢慢说道:“没关系啊,以后你想打手语,换我来打鸡蛋;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随身带个手电筒。这样,打鸡蛋也不怕,天再黑也不怕。”
她当然知道,乔林的失聪不会只在“打鸡蛋”这一个时候造成交流上的阻碍,她也做不到让天一直不黑下来,不能保证让他永远看得清楚别人的口型。但是,她好想安慰他,即使是明显的避重就轻,那也好过什么都不去做。有时,朋友并不能替人解决现实中的难题,但真心的关怀却可以给人温暖和力量。一如他当年送她的绣球花——那不能让挨打的她止疼,却可以让她不再哭泣。
果然,乔林整个人的精神一振。他无声地一笑,也不和她抢碗,退到一旁择她择了一半的青菜。过了一小会儿,他忽然抬头冲她挤眉道:“姐,你太精了!”
“什么啊。”岚风莫名其妙。
“你是不是、故意跟我换?”乔林嘟嘴道,“你的菜、才择了一根,我的鸡蛋、都打好啦!”
岚风把鸡蛋碗往料理台上一放,手叉腰干脆做无赖状:“那又怎么样?”
乔林能拿她怎样?摇摇头,耸耸肩,摆出副“任你欺负”的无奈相,眼里却是乐得享受的神情。岚风也有些忘形,忍不住笑嘻嘻地拿手揉他的发顶,一下两下的还揉上了瘾。
乔林倒被她弄得害羞起来,下意识地偏开头想躲,她却浑然不觉,反而还故意装出一副电视剧里的小流氓调戏大姑娘的腔调,也不管乔林有没有注意“听”,只管油嘴滑舌道:“哎呀呀,你这头发摸起来真舒服,又柔软又滑溜。”
乔林倒是真没完全弄懂她叽里咕噜在说什么,只是照例拿她没辙,也不好意思逃开,也不好打开她的手,只好随她把自己的头发揉得乱七八糟。岚风的手指在他发间穿梭,弄乱了他的头发不说,还使得他心里有某块地方也痒兮兮的。可怪了,那种痒又让他挺……舒服的。不知怎的,他就想起在清岚镇时家里养的那只花猫,只要人和它混熟了,它就喜欢躺倒,露出圆滚滚的小肚皮,任人揉摸。乔林觉得,这会儿自己有点像那只猫咪,要说不喜欢这种被抚摸的感觉那是假的,只是……他好像没法子像猫咪一样,完全沉浸在被人抚摸带来的快感里、一动不动地眯着眼享受这种温柔的待遇。他的心有点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