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子书拿起稿子翻看起来,三五句便沉浸其中,没一会儿功夫便翻完了,当即便道:“可还有,那书生当真结亲去了?”
顾湘竹摇头:“不知,未曾想好。”
纪子书略略失望,掩下心间追问的急切,宝贝似的收好文稿。
“你千万别动,我这就去叫那老板过来,放心,房兄是畅快人,他定然不会说出你的名号,你且见见,若你觉得此人不可信,我便不会交出你的手稿。”
顾湘竹点头应允,县里最大的书行就是房映之家的,过往默书就送往他家,凭借一手字迹,那房老板就能认出他来。
不过一柱香时间,房老板便冲了进来。
这人三十出头,蓄着胡子,没事儿便喜欢摸一把,瞧上去还真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架势。
“你说的那神人就在此间?”
纪子书大致讲了所看内容,就是不肯把文稿交给他,房映之忍得抓耳挠腮,他老光棍一个,就爱看点杂书,哪里受得了?
推门一看,竟然是当年的案首。
心下了然,直接要了笔墨写下保证。
若是手稿可用,日后不经顾湘竹同意,私自泄露顾湘竹的名字,便将一半家财全给了他,邀请纪子书沈玉兰做保,日后上衙门也是做数的。
顾湘竹本就打定主意做这门生意的,他如今别无所长,眼睛是个未知数,若真无法科考,要那名声做甚。
房映之拿到手稿,看了不下五遍,当即拍板道:“顾秀才,您这边叫什么名字?”
顾湘竹早前就想好了,直接道:“便叫三木吧。”
“放心,你这初版手稿,只我与纪兄纪夫人所见,日后上货皆是抄本,后续皆是如此,我亲自抄来送去扩抄。”
房映之做了不知多少次类似生意,写话本到底是不入流的,尤其是有功名在身的。
如今多少人还觉得话本都是淫|词浪语,他知晓顾湘竹忧虑所在,自然最大程度提供便利。
纪子书却是知道,房映之养了些专门抄话本的,好些都是卖了命的,还是头一次亲自负责抄稿,足见其中重视。
这般谈话快,直接交了定金。
待沈慕林回来,顾湘竹已经坐在桌前喝茶,坐姿依旧端正,只是脸色苍白,不细看也瞧不出他的手在颤抖。
沈慕林原想留他在纪家等候,又想便是寻到杨家大伯,那人即便好心允了回城,一来二去又是耽搁,不如一同前去,这便拿了汤药告辞。
临走前问了纪子书原想投奔人家姓名,却是只知在京城开铺子,其他一概不知。
赶着最后一趟人流出了城门,一眼便瞧见等在路边的许家父子与小爹。
“林哥儿,杨家那位郎中说如何?”李溪紧赶着凑上来,“竹子眼睛……”
沈慕林安抚住他:“杨家大伯今日不回了,我问了住址,想赶过去一问,小爹知道云崖村在何处?”
“云崖村,那就在咱们村子后头,可去要费些功夫,要过一处陡峭山崖,故而得名,若是攀登,一不留神就会摔下,因此进村走路要格外小心,牛车也不好走。”
沈慕林道:“那我们先回去,杨家亲事定在后日,我明日带上干粮去寻杨老伯。”
“可……”李溪还要说什么。
许念归道:“明日我与嫂嫂一起去。”
许三木性格粗野,却也知道村中闲言,要他说本就不至于两个人凑一处讲两句话就要被拉扯一番,可到底胳膊拧不过大腿,扯了把自家没心眼的小子。
“明日我陪你俩一起去,这牛车我赶了十几年,别说云崖村,更险峻的我都去过。”
沈慕林连声应好,将这份情谊记进心底。
回家天已完全黑透,三人随意吃了些东西便回了卧房。
顾湘竹斜靠在床上,身后拿软被抻着身子,一手拄着头昏昏欲睡,每次做完一个疗程,他便要困乏几日,如今也是强打精神。
沈慕林守着灶火烫了脚,又拿柳枝刷牙,就往屋里走这几步路,身子都要冻透了,搓着手关上门,见顾湘竹半阖着眼,小心翼翼爬上床。
“林哥儿。”顾湘竹唤道。
沈慕林坐过去:“把你吵醒了?”
“没睡,”顾湘竹靠在他肩头,“我今日去了趟书行。”
他动作与声音比往日都要虚弱半分,听着少了份端庄,多了丝柔软,便让沈慕林也不愿高声说话,扯了被子将两人裹好,枕上枕头,脑袋便贴在了一处。
“嗯,你自己去的?”
顾湘竹略挪开些距离,拉开他的手将荷包放入掌心:“见你许久未归,怕天黑关门,这才没等你。”
“这什么?”沈慕林觉得有些沉,打开一瞧,竟然是几锭银子,“这是从哪里来的?”
他一惊,转头就要下床:“你不是把那些书卖了吧?”
顾湘竹赶紧拉住他,轻声道:“未曾,只是默了几本书。”
“你……”
沈慕林皱起眉头细细数过,大约七八两,他摸着白花花银子的纹路,想起前些日子瞧见顾湘竹坐在书桌前写写画画,偶尔凑过去看两眼,只以为是在练习回顾,怕忘了过往所学。
那时便知顾湘竹虽不能识物,但写字漂亮工整,是下了大把功夫捡回来的。
沈慕林虽是皮猴子性子,却偏爱乖巧刻苦的好学生,于是又添几分心疼,更加憎恶那姓黎的败类。
此刻知晓当初所书所写竟都是为了赚钱,心内滋味万千。
他抚摸过顾湘竹满手的细碎伤痕,那是过去捡起各种曾经学会的技能所留下的疤,烫伤,割伤,刺伤,纵上天偏爱,从头到脚无不精心雕刻,也磋磨成如今这般模样。
沈慕林吻了吻伤疤:“你写了多久?”
“不久,”顾湘竹手指微微颤抖,“共得了十二两,拿了一些给小爹,也赠了一些笔墨,你拿去用,林哥儿,日后我可多默一些,你放心去做,不必担心家中开销。”
写话本,虽说收入可观,但考功名之人多数不以为荣。
一来构思起承转合,终究与写文章不同,并非人人皆可得上乘,只怕废了时间两头空。
二来奔着前程所去之人,万不敢留下些许污点,待考了功名,大人考究名声风骨,他人皆是风雅之作,独自个儿俗不可耐,难保无甚影响。
他暗暗发笑,若是让恩师知晓,怕是要骂他罔顾圣人之言,如此不务正业,是读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顾湘竹也不敢叫林哥儿和小爹知晓,怕他们牵挂担忧。
他琢磨许多,脑袋却越来越昏沉,本就是强撑着精神,这会儿再也撑不住。
沈慕林觉得肩头一沉,顾湘竹已经闭上眼睛,呼吸声也渐渐平稳。
将顾湘竹的发髻轻轻散开,扶着肩膀慢慢将其放下,掖好被角。
家里是泥炕,面积不小,冬天天冷就弄了柴火慢慢烧热,弄得暖呼呼,睡得也舒服。
只是柴火这类东西需要砍伐挑拣,也不能用的太狠,两人便占了有灶的那侧,挤一挤晚上也不冷。
沈慕林轻轻拨弄着顾湘竹的头发。
“你啊你……”
他长叹一声,将银子放进荷包,提拉上鞋,披上褂子,去了对面小爹的房间。
李溪还没睡,正就着烧了半截的蜡烛缝衣服,听见敲门才松下手。
“敲什么门啊,快进来,外堂多冷啊。”
沈慕林一同坐到床沿子上,刚坐下就把那银袋子放到了桌上:“小爹,这是竹子赚的银钱,我有意让您存着,只是明日要去郑老伯家,不知需要多少银钱,若有剩余,一概放于您这儿。”
李溪一听慌了神儿,使劲摇头道:“不不不,这我不能要,实话说林哥儿,竹子已经给了我许多,我不要你俩多的,我手头有他爹留的钱,你俩过日子要钱呢!”
沈慕林却不依。
“竹子治眼睛是需要银子的,我有心折腾,可一时半会儿不见得有多少进项,竹子前头给我的,您今日给我的,姑姑前两日还的您也给了我我手里剩余七七八八,真不能再拿了,您放心,若是不够我再来要,这些您拿着放好,紧着竹子看病用。”
“他心性坚韧,我是佩服的,可小爹你也知晓他身体,不能过于劳累,若是我拿了这银子,不论做不做生意,成与不成,依照竹子的脾气,他总要再想法子拼了命的赚钱,我刚才摸他手心已经磨出血泡,是藏了多日,若非今日太累早早睡去,我也是不知的。”
李溪依旧犹豫,满眼写着拒绝。
“这样我留下二两,剩余的我交给您,您万不可再推拒了,往后我若忙起来,计较各项花销,难保哪日不留神动多了,倒不如给您,家中一应生活采买多半还要您操心,不能动您存的养老钱,竹子前头给您的,您万不可动,否则我是要和您急的。”
李溪这才同意了,收下银子放入匣子中,宝贝似的放到箱子里。
沈慕林又道:“若竹子日后知晓问起,还需您出面和他讲,便照着我觉得他不信,惹我伤心去说,再者便讲让他巩固学问,便是不考功名,也能教我多识一二文字——纪郎中全都告诉我了。”
李溪原本是云里雾里,此时哪儿还有不明了的,这林哥儿是实实在在心疼他家竹子的,他少有的抹起眼泪道。
“你……你都知道了?竹子他……他……那个遭天谴的,定然要遭报应的!”
沈慕林临去郑家前又仔细问了一遍注意事项:“纪郎中讲竹子需得清心寡欲,不可劳累,不能动怒。”
“是,是,我不知如何告诉他,起初只知道是眼睛不好,后来才知原是中了毒,运气好捡了条命,竟还有余毒。”
“竹子本就存了不治的心思,我生怕他知道后彻底放弃,他虽不说,却是个比他爹还要犟的,是怕拖累我们,存着好些心思呢。”
沈慕林沉默半晌:“明日我去找完郑大伯,瞧瞧有新的说法没,届时我们再商量。”
李溪无有不应的。
临走前,沈慕林又问道:“竹子是……怎么练的?我瞧他满手旧伤,不知下了多大功夫。”
李溪眼里闪着泪珠,抿了抿嘴,不时搓着手心:“他做了竹简,也不连在一起,周边全是毛刺,若写偏了就疼一下,疼了就知道拐回去……光是练习,就用了……三四千竹片子……”
“那时手天天都有伤,这处血干了,那处又破了口子,我不许他做,藏了所有竹片,他却偷跑出去,一路摸索去后山砍竹重新做起……还哄了阿大牛二牛帮他。”
“后头写直了,写得和之前一样好看了,又摸索着抛地,编竹筐……我拗不过他,拗不过他啊,眼瞧着他浑身伤淋淋,真巴不得砍了那姓黎的。”
沈慕林哪还有其他可想的,又是心疼,又是愤懑,只求日后能再见了黎非昌,非得戳他几个洞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