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诚为他运转最后一个周天结束,缓缓开口道:“妖丹离体,十日后便会消散。这一枚妖丹离体太久,如今又失去外壳庇佑,已化为灵气重归天地。”
宋暮不觉握紧手间空荡的锦囊,道:“师父都知道了。”
端木诚道:“你来这里的第一年我就告诉过你,南雨峰上发生什么,我都知道,不过想与不想罢了。”
宋暮苦笑一声,既然瞒不住,早知道就不多此一举地换衣服。
“那,掌门他……”
“掌门他确实做了错事。”端木诚闭上了眼。
这一日遭遇的事情太多,真正得到确认的一刻,宋暮已经没有力气震惊,抑或是失望、难过。
他静静坐在端木诚身旁,道:“师父常年闭关都能知道,那估计,许多长老都知道。”
端木诚依旧闭着眼,回以无声的沉默,更是一种认可。
见他这样无动于衷,宋暮眼眶泛起鲜红,“那你们……你们就这样任由他错下去,没人阻止么?”
一声质问响彻在端木诚的书房中。宋暮想不通,田誉和再有能耐,也只是一个人,如何敌得过玄天阁众位长老的合力。
“阿暮。”端木诚终于睁开眼,神色悲悯,“不是所有人都有你这样的好运气,有个白狐帮忙识丹的。”
宋暮瞪大双眼,端木诚继续说了下去。
“他给你的丹药,根本不是什么治伤的丹,而是连心丹。这是种禁药,秘方几近失传,多少资历高深的丹修都未必认识。”
“连心丹以妖丹炼制,可助人修为提升,但一旦服下,便同炼丹之人寿命连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听完这话,宋暮不由得冒出一声冷汗。
“既然丹修都不认识,师父又如何……”宋暮忽地双手抓住端木诚的手,急切道,“莫非您……”
端木诚点了下头。
那些大方的赠予原来是他控制人心的手段。恐惧终于后知后觉地涌来,如滔天浪花将宋暮卷在其中,落入无助的海。
连端木诚都没能逃过,宋暮简直不敢想这偌大门派里还有多少人是孑然自由身。
一时的粗心救他一命,没让宋暮沦落成受人摆布的傀儡。真相与长生实在是个两难的选择,但宋暮自问一句,若他真的吞下连心丹,宁愿就此自尽,也要争来一个公道正义。
“那妖族怎么不……”想到北域那荒凉景色,宋暮自嘲一笑,话音中断没问下去。
修士与他性命相连,宁愿苟全也不妄动。而妖族都死了,又何来反抗之谈?
人人称叹田誉和猎妖,维护世间安稳,原来是这么一个安稳法。
“书房里有我设下的结界。”端木诚本意是让宋暮放心。他一手把宋暮带大,太知道这个徒弟心里在想什么,道:“阿暮,去做你想做的,为师支持你。”
宋暮被自家师父往前推一步,却陷入两难的境地。继续向前就能查出真相公布真凶,可一旦他迈出这一步,事成的一日,也就是他和端木诚的离别之日。
他突然没了勇气。
端木诚待他如师如父,是他慌乱无助时的依靠,也是他宋暮活在世上唯一的挂念。
如今却要他用端木诚所传授的这一身修为,亲手将恩师推至死地。
“我……”宋暮痛苦地闭上眼,眼泪无法抑制地流下。端木诚温柔地拥住他,像是在安抚一个做错事的孩子,道:“你做的到。”
宋暮摇头。泪水模糊视线,落在他新换的白衣上。原本为了掩盖狐狸毛而换的白衣,现在穿在身上,反而像是提早准备好的寿衣。
宋暮哽咽道:“师父……你能不能帮我,把这段记忆清除。”
方才端木诚一说,宋暮心中还有过嘲讽,这些长老表面道貌岸然光风霁月,实则也不过是一群贪生怕死之辈,为了保全自己就这么眼睁睁地纵容田誉和一人操控全局,甚至都不敢同归于尽。
可眼下的他甚至比他们还要胆怯,胆怯到泣不成声,不愿接受真相还妄图以假象欺骗自己。
“没有你,也会有旁人发现。多年前我吞下那枚丹药察觉到异样时,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端木诚道,“破局之法,唯有变革。阿暮,我宁愿这个人是你。”
宋暮没有说话。端木诚无奈叹口气,等他渐渐止住眼泪,才开口:“记不记得我和你说过,人魔两界间的这道屏障的来历。”
宋暮闷声道:“是当年无数前辈以命所铸。”
这道屏障隔魔族,护人间。修士们的血液落入八百八十重山上的河流,滋养草木,万古长青。而那遥遥青山下所埋葬的,是不计其数的皑皑白骨。
“比起他们,我的这一点牺牲,又算什么呢?”
宋暮一夜未眠。
天明时分,他一身白衣走出门,朝着端木诚所住的方向跪下,叩首拜别。端木诚让他放心离开,不必担心门派里的追问,自有师父会帮忙摆平。
白狐窝在宋暮怀里,随他走下南雨峰,走下子天峰。宋暮遥遥回望一眼,子天山的山顶冲破雾气,抵至云霄。宋暮取出那枚被白狐咬去一角的令牌,玄天阁三个字在他手心升起的火焰中,烧成灰烬。
晨风拂过脸庞,他头也不回地朝前走去,将木牌的灰烬和他的过往,全部丢弃在子天山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