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场病来势汹汹,折腾不少几日,待到于皖彻底痊愈的那天,庐州下了场大雪。
晨间醒来,就见远处房顶上的黑瓦白了一片,屋檐下凌锥冻得老长,灵灯外都结上一层厚厚的冰霜。于皖推开门,措不及防地被冷气冻得缩了下脖子。
院中虽然也落下厚厚一层雪,却被刻意留出条路,直至他的门前,供人行走。于皖偏头看一眼,苏仟眠房门依旧紧闭。
他被林祈安勒令留在屋里养病,除却药堂哪都不准去,而苏仟眠则是避不见人的状态,敲门也不应允。于皖心中虽有生气,但思虑至此事到底由自己多疑造成,遂给苏仟眠写了张字条作解释,顺着窗户缝递了进去,至于看与不看,于皖实在管不到。
他站在门前清醒片刻,转身进屋,拿起经书朝学堂走去,心情有些复杂。
于皖从一开始就不觉得自己有能力教授弟子,只是碍不过林祈安的央求,加之门派确实人手不足,暂且同意帮忙,心间其实一直在犹豫。
严沉风的话和近日频频发作的心魔,到底还是将于皖一直摇摆不定的态度彻底掰到离开的路上。林祈安和李桓山愿意相信他,但修真界的其他人以及各州百姓未必会信任一个十几岁就滋生心魔伤人的人。
他想要庐水徽壮大,招更多的弟子,得到更多的信任,办得越来越好。他愿意为了门派的发展扫清一切障碍,即便这其中包括他自己。
昨晚于皖找到林祈安,郑重陈述一番。他可以协助林祈安处理任何派中杂事,但独独不能再教人。起初林祈安还笑着伸手探他额头,当他是烧还没退,可于皖严肃的神色和认真的模样皆是在无声地宣告:他不是在开玩笑。
“修士更换门派,大多选在年关。我整理了份名单出来,你可以挑些合适的人选。此外,听宋暮说师父不久后会回来,或许他也能帮忙引荐。”
他连对策都想好了,若非人脉有限,当即会带个人来顶替。
林祈安知道于皖多少还是受到严沉风话语的影响,纵使他有千百个不情愿,也扭转不了于皖已定的决心。最终,他应下于皖的请求,道:“明日,师兄再去最后一趟吧,和他们告个别。”
于皖对告别并没太大难过,又不是生离死别,还在一个门派里,日后想见总能见到。他只是觉得遗憾,本以为能将他们带到炼气期结束,结果自己却成了那个半途而废的人。
十几岁的孩子注意全被大雪吸引而去,又听说掌门批了假,一阵欢呼雀跃。至于明年换了谁来教,那是明年该考虑的事。
倒也挺好,于皖心道。他不想在这群孩子的脸上看到悲伤。
既然心思已经不在书本上,于皖索性也任性一回,带他们出门玩雪。他刚强调过雪天路滑,注意安全,背后不知被哪个胆大的砸来个雪球,惹得一阵笑。
于皖也是笑。他自知管不住,举手投降,主动退出打雪仗的行列,找个空闲地方独自堆雪人。
苏仟眠一直坐在窗边,待于皖走了,才敢出门。
他没有生气,只是实在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于皖。苏仟眠甚至不敢闭眼,一旦失去视野,那夜经历的一切都会被无限放大。于皖细腻光滑的侧颈,略显急促的呼吸,落在齿尖下跳动的脉搏,领口中传来的似有若无的清香,还有他被于皖曲起的腿抵住的刹那……一切的一切简直要把苏仟眠逼疯。
他后悔,太后悔了,满脑子都是后悔。明明欲/火/烧/身/时都能抑制,为何偏偏在清醒时刻——
何况于皖第二日是被林祈安送回来的,手里还提着药。苏仟眠心中愈发自责,甚至觉得自己不配见于皖,也不敢看那张纸上写了什么。他想,若非我冲动,怎么会害他生病,饮下那些苦涩汤药。
但躲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幼年的苏仟眠曾因为不想练剑躲过一次,换来的是场刻骨铭心的惩罚。如今管束他的人早已逝去,他确实可以继续躲下去,躲一辈子,也就意味着再也走不回于皖的身边。
苏仟眠扪心自问,做不到。
他知道自己的贪念有多深。默默看着于皖根本不够,和他当师徒也不够。他要于皖,要于皖的整个人,还想要分得于皖的一份心。
实现种种愿景的前提是他不能再躲下去。他得做出行动,把眼下横在自己和于皖之间的冰墙斩断,把被惹生气的人追回来。
林祈安向来没有早起的习惯,又是落雪天,索性偷了个懒,睡到巳时才慢悠悠起身,颇有闲情地扫雪。眼底忽地晃过一抹青色,苏仟眠走来,喊他掌门。
林祈安说不上该以何种心情面对苏仟眠。他面无表情地打量一眼,问道:“什么事?”
苏仟眠道:“想从您这折几支蜡梅。”
“折蜡梅做什么?”林祈安明知故问。
“送给师父。”苏仟眠一板一眼地回答,又怕他不同意,补充道,“我前几日……惹了师父不高兴,想借着送蜡梅,和他道歉。”
“去吧。”林祈安总算应允。虽然理智告诉他不该插手多管,但想到于皖被严沉风羞辱,到底没忍住说了句,“你确实该和师兄好好道个歉。”
苏仟眠已经走到蜡梅树下,正仰头挑花枝。林祈安的话听得他一头雾水,想追问个清楚,掌门却不给机会,背过身回屋了。
他愈发确信了于皖生病的原因。对自己的埋怨堵在心间无处发泄,苏仟眠狠狠撇过一枝蜡梅,惹得满树枝叶乱颤,下了场花瓣雨。
“喵——”
猫叫声猝不及防地传入苏仟眠的耳中。他扭头看去,一只橘猫大摇大摆地走到林祈安的门前,冲着屋里人喵喵叫。
“一饿就来找我。”林祈安拿着鱼干走出来。橘猫见到吃的,叫声更软了,熟练地躺在林祈安脚边躺下,打滚示好。
“这里真的有猫?”苏仟眠满腔惊讶地问道。
“有啊。”林祈安把鱼干撕成小块,一点点喂给橘猫,“我闲时喂过几次,结果它就赖着不走了。”
他说话的口气倒听不出有任何抱怨,分明是乐在其中。苏仟眠捧着摘好的一束梅花,远远站在树下看向一人一猫,道:“师父喜欢猫。”
林祈安同样对于皖的喜好熟稔于心,“师兄他喜欢猫喜欢兔子喜欢鸟,但是不喜欢带鳞片的,金鱼都不行,说是瘆得慌。”
怪不得他不要我的鳞片,苏仟眠心中一阵失落。他握紧手间蜡梅,沉默片刻,和林祈安道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