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松道:“门口谁人把守?”春梅道:“日夜几个小厮把守。夜里却松懈些,几个上夜的耍钱吃酒,不在话下。”武松道:“房里何人看守?”春梅道:“家里两个媳妇子轮流守着。”
武松不再问什么,低头想了一会,道:“我嫂嫂这个人,最是争强不伏弱。有道是,好汉不吃眼前亏,你回去时,相烦好生看顾着她些,教她该伏软时便伏个软。回去时也无人笑话。”
春梅道:“我在跟前时,不用你说。我不在跟前时,你说了却也没用。”袖中摸出另一根簪子交与武松,道:“我是不要她的。还教它们两个在了一处罢!”一路去了。
武松无半句推让,接在手中。沉吟一会,便将两根簪子一并包在一条手巾子当中,贴身收藏了。唤个士兵过来,与了银钱,分付采买造饭,出门自去安排。
安排停当,过得一会,迎儿亦到家了。武松分付:“今晚你上周小云家去睡。”要迎儿收拾个衣包,将她送到周小云家,向玉婵道:“家中没个女主人,诸事上糟乱得很,眼看如今哥哥头七法事也耽误了。叫侄女儿在这里住上两天,安排妥当,回头来接。”
玉婵笑道:“来得正好,给奴作伴。”便要张罗留饭,道:“中秋佳节,都头索性一道热闹热闹。吃了饭再去。”武松道:“家里有。”一路走出来。抬头观看时,一轮明月已经升起来了,天气燠热。
武松踏月走回家中。王婆立在门首,招呼道:“都头回来了。吃饭不曾?”武松道:“吃过了。”径直进屋。
士兵将饭食整治端正,摆上桌来。武松饱餐一顿,分付几个士兵去了,关了大门。堂屋中独个儿默坐,听更次敲了一更,喝了两三碗冷酒,上楼开了房门,寻出金莲身契,于灵前磕了几个头,将身契凑上烛火,付之一炬。也不换下身上孝服,单裹了绑腿,缠袋里装些银两,系在腰间,上下拴缚得紧凑。将前日里那把解腕尖刀揣在怀里,外罩一件深颜色大氅,遮住腰间一把腰刀,出门向县前街去。
一轮大月亮昏昏然照着。天边隐隐滚着闷雷。空中有些雨意,路上行人稀少。武松拉下风帽,罩定头脸,只拣僻暗处行走,一路低头走来,并无半个人撞见。到得县前街上,抬头见得不远处粉墙上一扇朱漆角门,朦胧月色映着,墙上花影晃动。
武松觑定门口无人把守,便闪身隐入阴影内。听那更鼓时,打过了一更三点。门内两个上夜小厮蹲在廊下吃酒赌牌,口中喃喃讷讷地怨怅。一个埋怨:“偏咱家爹惯爱生事。自家屋里几房如花似玉的娘子搁着,平白无故冷落了,又去谋人家寡妇。”
另一个笑道:“你不晓得。咱爹就爱好人家妇女,黄花闺女,他是正眼不看。原先住着这房子的花二娘,如今不也成了咱们五娘?她家花大哥还是咱爹换帖磕头的兄弟。也是一个不好声张的。”
那个道:“爹作兴这些花样儿倒也罢了。这两日自个儿不往这边走动,又教咱们夜夜守着,中秋节下的,敢是存心不教人好过。他老人家图落甚么?”
另一个道:“罢,罢,五娘模样儿倒也罢了,爹爱她,单爱她一个有钱好性儿,柔顺可心。新来的那个□□,你不晓得,说是敢把皇帝拉下马的脾气,又臭又硬,来了便四处咬群儿,挑唆得各房里天怒人怨。你道爹为甚爱她?”
那一个便好奇道:“为甚?”另一个道:“你是有所不知!不合那日她在廊下站着,俺往内换班,瞥见了一眼模样儿。便是个灯人儿,活观音!那一段风流态度,直是要把人的魂儿摄了去。也难怪爹不惜使钱使人,闹翻了天,也要赚了她来。”
那一个便哈哈地笑了起来,道:“恶人自有恶人磨。她跟爹两个天造地设,差一丝儿也不成的。”晃一晃酒壶,道:“我去厨下再拿些来。”另一个道:“你且慢行,这里有我守着。”跟着脚步声渐远,摇摇摆摆,逐渐走得远了。
武松听到这里,斜身往旁走了几步,将身上大氅轻轻地脱了下来,安放在暗处。静听院内动静,趁一得阵闷雷滚过,疾走两步,吐一口气,纵身蹿上墙头,伏身横走两步,将手往墙头一按,托的只一跳,跳在院中。睁眼观看,眼前月光森森然,映着一进疏阔院落,花木葱茏,角门进来两边便是抄手回廊,美人靠上醉伏着个人影,鼾声微起。
忆起春梅言语,紧一紧衣衫,沿了游廊,伏低身子,疾步往左首潜行而去。绕过一座假山,眼前果然现出三槛精舍,青瓦粉墙,周遭木药围抱,槛外几株修竹,院中一架葡萄,悬挂累累绿果。并不见有人把守。
武松遂闪身向门边立定。屏息静气,一手摸向怀中,握了尖刀刀柄,一手伸了出去,轻轻地去推房门。房门却未上锁,应手而开,呀的一声,静夜中分外惊心动魄。
房中似无人看守,并未点灯,亦无动静。说时迟那时快,天上忽而绽开一道青紫闪电,游龙一般,将夏夜照得透亮,随即一个闷雷炸响。借着一瞬间雪亮天光,武松将室内陈设尽数收在眼里。瞧清右首是间书房,左首是间一明一暗格局的卧室,遂借了雷声遮盖,大踏步往左走去。
夜极静。死一般的静寂当中,他忽而听见细微怪异声响,似一个虎咻咻的鼻息咆哮之声。
浑身毛发倒竖,屏息静听时,老虎低啸却又无了,换作一个男人低低喘息。待得认清楚了是什么声息,武松浑身血液便冰冷凝固,瞬间又沸腾起来。
右手持刀,左手揸开五指,将炕上男人一把揪起,一刀往心窝里搠了去。借着朦胧月光,看清面目,却是个年轻男子,并非西门庆。那少年被拎在手里,直挺挺的只是扎挣,喊不过一声儿,被武松扯着头发,抽出腰刀,一刀割下头来,身躯踢过一边。
武松提起刀来,于那人身上揩抹了血迹,伏下身去,黑暗中摸索,摸见一个温软身躯,衣不蔽体。仓促间不及寻摸衣衫,扯过炕上一床薄被,摸在手中干燥未尝沾血,遂抖将开来,裹住了金莲身子,一手轻轻抱起。收了尖刀,一手执了腰刀,翻身沿路往外走去。
其时一轮月亮已全然给云遮住了。抄手游廊之上正走,不合劈面撞来个上夜小厮,却是适才听见一声嘶喊,循声前来察看。手提灯笼,一照间照见武松满身浴血,杀神似的走了来,吃了一惊。待赶要走,两只脚一似钉住了的,待要叫时,武松赶上一步,手起一刀,劈脸剁着,砍翻在地下。
将尸身踢在一旁,大步往角门去。门口上夜小厮醉中瞧见,认得是武松,霎时间慌得酒尽数醒了。扯开喉咙,才叫得一声:“杀人了!”武松哪容他多喊半句,赶了上来,一刀割了喉咙。
武松溅了满身鲜血。不作理会,将那人往旁一丢,抱了金莲,大踏步抢出角门,径往城南转去,疾步而行。
风起来了。天边翻滚着风雷,四下里没有一丝月光。花家宅内纷纷攘攘,喊嚷起来:“杀人了!”自西门府中敲锣打鼓,闹将起来,不一时满城火光。上夜的,巡更的,将梆子一叠声敲得乱响,呼喝啸聚,人仰马翻,自城东直闹过城西去。
武松加快脚步,转入城南一条僻静街巷。胡同尽头并无房舍,停放着一匹瘦马,一架马车。武松掀起车帘,先将金莲安放在车中。他并不晃亮火折,昏暗中俯身探看,叫了一声:“嫂嫂。”金莲昏沉间“唔”了一声,身子微一动弹,神智依旧不见得如何清明。
武松不揭去外罩的薄被,隔着这一层,伸手摸一摸她心口,触手温暖,跳动平缓,便先不担忧。车内拿出一身备好的衣裳,将出来,脱了身上沾血衣衫,把新衣穿了,拴缚停当,拭净刀上血迹,还入鞘内,仍旧安放在车内。血衣团作一团,搁在马车一隅。
瓢泼大雨便落下来了,铺天盖地。武松背靠了车壁,坐在车内,一手按了腰刀刀柄,守了金莲,静听她一呼一吸。车蓬上雨打急似琶音,似一个遥远雪天里,他坐在楼下,听楼上弹琴。琴声急促悲怆,乱指轮弹,是静夜中敌人铁骑杀出,紧紧缀在身后,追赶一个末路的霸王,带一个注定一死的女人,向乌江去。
外头灯笼火把,锣鼓喧天,一群人乱纷纷地自街面上卷将过去。武松只岿然不动。等得一会,听得四下复归寂静,冒雨赶了马车,趁夜往南门去。
不多时到得南门,城门已闭了。武松雨中叩起门来,道:“家中女眷急病,城外寻个相熟的大夫来瞧。”
守门士兵披蓑衣出来看视,认得是他,唤了一声“都头”。但凡南门上守兵,修城墙时,个个都在武松手下受用过不少好处,知道他恩威,对他甚是奉承。这时但见武松神情镇定,话语沉着,哪有半分疑心?慌忙喝开城门。武松赶了车,从南门扬长出去。行得约莫一盏茶时分,忽见来时处火光摇动,一队人马,执火持杖,大雨里乱纷纷地追了上来。
武松遂下了马,将金莲从车中抱出。往马臀上拍了一掌,喝一声:“畜生,去罢!我顾不得你了。”催得它一声长嘶,拖了空车,一路狂奔而去。武松将金莲抱在手中,刀负背上,径奔一旁山岭上去。
他事先将油布备了一块,这时权作雨披,全罩在金莲身上。自家衣衫透湿,深一脚浅一脚,也不知是往哪里行走,只管往人迹罕至处闯了去。黑暗中闷头走了一会,雨脚渐渐的慢了。
抬头张望时,眼前猛可的闪现出一座山神庙,倾颓破败,已然败落多时了。庙门上贴着一张破破烂烂的印信榜文,吃风吹日晒,大部俱已损毁去了,单余了首尾尚存,在风雨中飘摇。认得上边无头无尾的几个字道:“清河县示……大虫……伤害人命……客人不许过冈。”
武松便震了一震:他又回到景阳冈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