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将军!”他近乎嘶吼着,“金銮殿位处东宫西侧,你自东边来,若无途经,如何能够得知金銮殿上的事情!”
高宣声音含着一种古怪的讽意。“重华门破已有一个时辰有余。本宫也想问方将军,到底是如何通过叛军层层把守的重华门?!”
“直到看见方将军的时候,本宫才想明白。方峤,你避敌不战,放纵叛军入宫!梁军主力直取金銮,你则分道去太子东宫捉拿本宫,是不是?!”
“本宫不知,重华门守门的官吏,究竟是死于敌军,还是死在你方将军剑下!皇帝死于贼人之手,更是死于你方峤背主叛国!”
高宣恨不得将眼前神色淡漠的人剥皮剜肉,看看这皮相下面藏着的是一头怎样的畜生。他咬着牙,声音一丝一线地从喉咙里挤出:“……本宫所言种种,可有冤枉了你?”
方峤嘴角的肌肉轻微扯动了一下,轻飘飘吐出一句话。
“到底瞒不过殿下。”
方峤接过副将抛下的佩剑,剑鞘横握,手腕一转一甩便卸下了高宣的攻势,将高宣连连逼退几步。
两人很快又缠斗到一起。
方峤的剑舞得眩目。他越从容,高宣应接得就越发艰难。
“铛!”
措不及防,高宣手腕被剑柄击中,三根手指顿时失去知觉,断剑滑落在地。借由冲势,方峤才出鞘一半的剑又严丝合缝地收回去了。
“殿下,臣教过您,神门、少海二窍失守,兵器就会脱手。”
“本宫只恨剑术不精,今日不能将乱臣贼子斩于剑下。”高宣此刻最恨的莫过于从前识人不清,少时相识的情谊,竟以这般惨烈的局面铺现在眼前。
他的父皇也因这个过失丧命。
一朝错付,家国罹难。
他五脏六腑受剧烈情绪所激,一路上又受伤不少,唇边又流下一道血痕。
“……”
方峤仿佛此刻才注意到地上染血的剑,如梦初醒。
恍惚昨日,他还半跪于龙椅前,在齐帝臃肿不堪的身体前行礼。高宣含笑立于他身旁,微微侧头听他说话。一夕之间,少年人紧握的手已横刀相向。
直到现在,当方峤想起在沉默中轰然而开的重华门,梁军的将旗,以及那位将领背身策马的背影,他仍然感到一阵恐惧。
铺天盖地的巨大阴影呼啸而来。他知道,属于方峤的一切已经崩塌了。他仍抱着一种残忍的侥幸,只希望这具名叫方峤的躯体溃败得再慢些。
无法阻挡的时刻终将到来。
方峤说:“来人,将太子殿下带下去。”
方峤重新上马,阳光耀眼眩目。他以为高宣再不会看他一眼,没想到高宣似是想起什么,猛然抬头喊道。
“方峤!长乐皇姐还在宫中!她与母后只是女眷,于夺位无碍。我只求你护她们一命,只当是看在……从前的份上。”语及此处,高宣声音愈发恳切,连咳声也渐小了。
方峤转身,副将适时凑过来低声问道:“将军,此刻是去金銮殿与梁军汇合么。”
“不,去长乐宫。”
副将急道:“将军!”
方峤却不看他,垂着眼苦笑道:“舅舅,连你也要逼我么。”
副将叹了口气,没有再说话,只得策马跟上方峤消失的背影。
另一边,巡龙卫里分出的十余人正押着高宣行进。
高宣半阖眼间察觉方向不对,试探道:“这不是去金銮殿的方向。”
身旁的巡龙卫只说另有去处,高宣再问也闭口不答了。走了半晌,高宣便认得路线是往玄光门去的。出了玄光门,再辗转过几处廊道,很快便能出宫。
高宣正惊疑不定,又听见喊杀声从左侧而来。他睁开眼,李大人那张挑着两根细长胡须的瘦小人脸就撞入眼中。
“大胆,你们竟敢挟持太子殿下!还不速速放开殿下!”李大人喊道。跟在他身后的是一支歪头斜脑的齐国士兵。
高宣看服饰,认得是皇宫内卫,哪个编队的都有,混杂在一起。其中不少人的脸他都有印象。他本以为李大人已经逃出宫去,没想到竟是去求援。
巡龙卫部将很快便起了阵势,严整划一。
要打吗?要动手吗?恐怕两边心里都冒出了同一个想法。
皇宫其实很小,重华门开三条门道,每个门洞也不过高一丈八尺,六米上下。当然,城墙整体高度大概在十六米左右,其上还设城楼。
这其中的区别就在于,倘若踩在汉白玉石栏杆围就的环廊之上,登高远眺,你会更容易注意到皇宫以北大片绵延的紫陈山,云雾苍茫,飞鸿成群,认为这景色本该如此,又怎么会注意重华门下铺就的青砖上有多少裂纹。
然而就是有一群人踏过那些砖,每一个人的脸都隐在宫门的阴影下,从门内到门外,又从门外到门内,日月不改。不同的部队沉默地执行着同一个职责。在日复一日的擦肩而过中,很容易便能滋生出一些熟悉,两句话语。
也许还算不上朋友,不过也曾勾肩搭背,输过几两银子,醉在同一壶酒中。
要动手吗?每个人额头上都流着汗。
夏日的风刮了过来,日光更耀眼了。
高宣站在日光下,看着那队银甲的士兵拐过一角宫墙,很快最后一个人也消失在视线中了。
殿下,您没事吧。李大人呼出一口心悸的热气,后背早就被冷汗浸湿了。他看见高宣解下头冠,又解开外袍,套上了随便一具梁军尸体上的装甲。
李大人,你们就不用跟着本宫了,往宫外去吧。
殿下要去哪?
金銮殿。
殿下!
金銮殿前,梁军将旗飘扬。
玄甲的将领从大殿中踏出,收剑入鞘。他站在日光下时,脑海中还盘桓着方才的回忆。
梁衡摩挲着右手的象骨扳指,喃喃道:“你说里头那个,那种模样……还能称得上是人吗?”
副统领说:“传闻齐国皇室专擅邪术,今日所见果然。邪祟治国,违逆天道,难怪齐国民怨四起。”
“哼,邪术?”梁衡轻蔑一笑。管它是什么东西,齐帝伏诛,而他还活着,自是比什么捕风捉影的邪术都来得确切。他倒要看看,这世间有无死人向生者复仇的术法!
梁衡搭着副统领的肩膀一晃,两人一并离去。
“哎,不说这些。等事情处理好后,再去找那臭小子喝酒去。哈哈哈。”
副统领无奈的表情让梁衡心情格外的好,不过这并不代表着他会忽视一个藏在朱漆雕花檐柱后一瞬间曳动的影子。
“你是哪个营的,转过身来。”
当一张陌生的脸出现在头盔下时,梁衡的剑已然出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