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瑞谦气喘吁吁地将行李提进屋,桌上却早就摆了几本书了。他的妹妹摇着轮椅,拿起了一本书。
他知道自己妹妹的秉性,从来都是拿起书就不肯放下的。她今日脸色不佳,想来是马车太过颠簸,而且妹妹向来是体弱的,又不良于行。
陶瑞谦便说道:“洵妹,早些休息吧,明日我们得更早些出发。”
“嗯。”
陶洵嘴上应了,眼睛一寸不离书本。
见他仍坚持,陶洵叹了口气,说:“我不过是借书解闷罢了。兄长这也不让我看么?”
她素日少与外人交流,只将书卷作为精神寄托。除去兄长,书几乎就是她了解外界的唯一渠道。
陶瑞谦十五岁中举,在家乡也小有声名。她读过的书却可能比陶瑞谦多得多。
不过即使她读书再多,也无用处。相反,正是因为她自小体弱多病,父母又早亡,陶瑞谦分身乏术,到今日才能到京城参加科举。
科举每三年一次,然而今年的科举却不知道能不能按时召开。毕竟是新帝登基,不一定沿袭前朝的科举制度。只是兄妹俩都等了很久,错过这一次,下一次未必还能来。
“兄长莫要忧心,如今陛下刚登位,必是求才若渴。开科举既能充实人才,也能赢天下学子文人的好感,一举两得。”
陶瑞谦愁眉仍然不展:“我不是担心这个。我是担心今年的主考官。”
他拢着袖子来回踱步,身形在灯下显得格外瘦削。
“陆金诚师从丞相,素善结交文人,高风峻节,名满天下,京城里找不出比他更适合当主考官的人。而且,这陆大人与我们还是同乡。”
“既如此,兄长在担心什么?”
陶瑞谦手捏紧了,他压低声音说:“我打听过往年的消息。但凡参加会试的学子,都得买一本书。能不能中,全看这本书。”
陶洵笑了:“什么书这么厉害?难不成上面写了要考的试题?”
“不。若这么容易,那人人都可中选。去年落选的同乡告诉我,买书也有窍门。这书到处都有刊印,并不稀奇。但知道内幕的人只在京城里某个书坊买。书内容都是一样的,刻的雕版却一本一换,每买一本就得多付一次费用,还有纸笔费。其他地方只卖一百文一本,这里得卖一两银子,一本书抵得过三百斤大米。”
“他只买了三百本,所以落选了。”
陶洵又问:“那书坊是如何知道买家是谁,买了多少本呢?”
“据说雕版上面会有独一无二的标记,而且买的时候也会记录买家姓名、身份。”
参加会试的大概有三四百人,若人人都买书,按每人三百本计算,至少能赚十万两雪花银。
陶洵讥讽道:“如此说来,这书坊背后的主人倒是赚了不少。”
陶瑞谦叹了口气:“今年陆大人又出了两本新书。”
钱。最大的问题就是钱。
陶瑞谦哪里能掏得出这么多买书钱。他少时读书凿壁借光,如今才知道,这光辉竟然是数不清的金银发出的光。若无钱财,别说是读书当官,就连安身立命也难。
看着兄长灰暗的脸色,陶洵捏紧了木轮椅的扶手。
“不买就一定考不上吗?他再厉害,科举也是举国瞩目的大试,他一个人莫非能只手遮天?”
“这倒不尽然。因为卷子最终还是要呈给陛下品评,往年也曾有才华出众之人得中。不过,这人做官没两年,不知为何触怒炀帝,被发配到边陲小镇等死。官场之上刀剑无影,若无陆大人提点,恐怕仕途多有不顺。”
这话说着像是陆金诚给人下绊子似的。
陶洵宽慰道:“兄长与陆大人既是同乡,想必陆大人也会念旧,兴许事情尚有转机。”
这话并不能消解陶瑞谦心中的烦忧,他看见妹妹手上放下的一本书,正是那本夏虫语林。
当然,这本书是他在老家带来的,自然不会值一两银子的高价。不过,这书也并非是他花钱买的。往年很多应试者落选后,高价购来的书籍没了用处,多出来的书便会免费送人。他正巧得了一本。
陆金诚与科举关系匪浅,这书又是他所著。陶瑞谦琢磨着科举试题可能会从里面出,便一直随身带着。此刻正好见陶洵看了,便一时兴起,问她有何见解。
陶洵说:“这书写的治国齐政的理论没什么好看,都是前人反复论述过的赘言乏论,没什么好看的。”
书中还对晏子使楚的故事做了评议,尤其针对“南橘北枳”这一句。细读下来,陆金诚对橘枳之言大为赞同。
陶洵捧着书说:“事实真的如此吗?会不会橘和枳长得太过相似,移栽的时候分不清,错把枳当作橘子,最后还要贬低淮北苦寒,哪有这样的道理。这岂不是说,恶地只能结出坏果,我觉得有些以偏概全。”
“或许吧。”陶瑞谦坐了下来,倒了一壶茶。这茶水入口竟然有油荤腥气,陶瑞谦一口便吐了出来,皱着眉头,“这茶怎么回事。”
“方才兄长搬东西的时候,客栈老板就来过。说是他们家乡特色,茶里要放酥油和羊奶,送一壶给我们尝尝。”陶洵饮了一小口,茶水冷了以后有些腻,不过总体上还是挺好喝的。
“原来是这样。”
既是老板热情相赠,知道了是什么茶以后,陶瑞谦就没说什么,只是再没有碰那茶水一点。
他见妹妹捧着书笑了。陶洵指着一句诗,他凑过去看,只是很普通的一句五言绝句,韵律上无甚特别,秦皇汉武的典故用得普通,不知道这诗中有甚精巧。他再问,陶洵却一直抿着嘴笑,怎么也不肯告诉他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