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横搴着一面金纹燕字龙旗,好像响了一声雷。
“大燕的江山是马背上打下来的。微臣曾追随过一人。十四旬平三十二城,五十七战,每战每胜,一箭退万敌。他或许不是军中最骁勇的武将,但是他是世上最优秀的将领,无人可出其右。”
“如今陛下登基,微臣领任大都督,旗上的字也变了。但所有人都知道,长流军从来都只有一个姓氏,那就是梁!”
一面之缘在他心中只留下了极其浅薄的印象。可即便如此,他也记得在金銮殿的那一日,那双鹰隼一样的眼睛,和那张金色的弓。
袁承远的叙述中流露出无上的骄傲。他凝视着他,就像在看一个窃贼。
皇帝缓缓道:“他动了朕的东西,就算死也是他自找的。就算重来一次,朕依然会这么做。”
“朕唯一后悔的,就是少了一个人才。”
他闭上了眼,袁承远瘫坐在椅子上,失去了力气。过了一会,他终于意识到梁衡话语中的意思,惊悚得一下跳了起来。
“你、你是——”
梁衡食指抵着嘴唇,托颚不语。
“那你!不对,我们现在——”
梁衡长久的沉默似乎已经昭示着什么,袁承远终于懊恼地接受了这个事实。他的手垂在身侧,捏了又松,恨恨不平道:
“陛下啊,你真是——”
袁承远抱着头,他突然觉得自己头好痛。
“有时候,微臣真觉得您像微臣那个混账侄儿。”
皇帝觉得好像被骂了,好像又没有。袁承远长叹一口气,说:“陛下怕是没见过真正的战场吧。将军这个称号,可不是被赐予的。”
“所有人都在火坑里挣扎、踩踏,谁能活着爬出来,谁才是将军。那些残酷的场景,远远不是京城坐着勾心斗角的文人能想象出来的。微臣每次上战场,都在祈求上天让微臣这一次也能活下来。”
“景修也一样,他从前只是小打小闹,没真正感受过战场。微臣经历过这些,才不忍心让他也走上这条路。他娘就他这么一个儿子。”
皇帝道:“你也知道他,他就这么一个念头,让他去干别的事,他肯吗?与其让他偷偷带兵跑出去,倒不如光明正大地带着。”
“朕觉得,景修他未必做不到,放手让他试试吧。”
袁承远沉默了。
两人又各喝过一盏茶,袁承远开口道:“既然如此,叛军那边,陛下应该了解吧?”
这是开口要情报来了。梁衡也没有藏着的理由,便一五一十地说了。
“方岳此人,奇正兼擅,尤擅山地作战。他最出名的是麾下的弩炮营,一击可连射十箭,不得不防。”
“方岳的两个副将。一个叫战逵,使一双大锤,力大无穷;一个叫连靖,用兵诡谲,精谋老辣。”
战逵此人,袁承远曾见过,他那双瓮金锤,大如磨盘,连城墙都能崩裂。不过此人冲动易怒,倒比较好对付。只是另一个人,他也没交过手。
袁承远点点头,将他所说的都记下了。
梁衡说:“还有一个人,你也见过。”
彭泉。
方岳脸上一亮一暗,一个人走进了他的营帐。
“父亲。”
他头戴一顶凤翅兜鍪,盔缨如流火。锦袍血染,宝带束金。他垂下眼时,从眼皮处缓缓淌下一滴殷红的血,流到他紧抿的嘴唇时,已经蒸发了。
血污的战甲映入方岳眼中,方岳的面部肌肉因喜悦而扭曲,眼中闪着冷峻的寒芒。
“很好,这才是我的儿子。”
方岳道:“如今燕军又发了十万人,直取彭泉而来。我军粮草辎重多在广汉,燕军必定会派兵侵掠。你带一队人马去守城。”
见方峤不语,方岳用审视的目光盯着自己的儿子,眉头缓缓压了下来。“怎么,你有意见?”
方峤反手将滴血的剑收入鞘中,平静道:“我的部下都战死了,我不适合领兵。把我分去前锋营当步卒吧。”
方岳一拍案,沉重的声响压在方峤身上。方岳张口便怒斥道:“懦弱!”
“前几日你刚来的时候,连剑都拿不起来。怎么,你也像那些愚夫一样,怯战了?”
他站起身,两人彼此对峙。方岳的身体微微前倾,阴影侵略性地压在年轻武将身上。两人的肌肉都绷紧了,比起一对亲密的父子,更像疏远的陌生人。
方岳胸腔低沉共鸣,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重量,即便是平静的叙述,也隐含着千钧之力。
“怎么,你在害怕什么?”
先动的人是方峤。他似乎终于忍受不了这种沉重的压力,逃避般的退开一步。
方岳盯了他半晌,缓缓道:“你跟着连靖去广汉。我还是那句话,上了战场,你要么杀敌,要么死。”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