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少年长大了,手中仍旧举着当初那把剑。
尹弘道:“倘若陛下要用你手中之剑,你肯还是不肯?”
方峤道:“利国利民的好事,自然是肯的。”
尹弘道:“若非你所想?”
方峤不语。
尹弘缓道:“好孩子,你的剑锋太利,还不够稳。”
御书房。
方峤清了嗓子:“草民见过陛下。”
他口中称着陛下万万岁,就要跪下来行叩头的大礼。
梁衡打断道:“免礼,平身。”他满脸笑意地盯着方峤,扫过他的全身,确认他有无受伤。嗯,好像瘦了不少。
“草民不敢。殿前失仪可是死罪啊。”
梁衡只得亲自下来,将人从地上拉起,轻笑道:“行了,赶紧起来。”
方峤礼数周全地放下手,拉开了他们之间的距离。
朝思暮想的人就在面前,梁衡哪忍得了他突如其来的生份。他抓着方峤退开的手,皱眉道:“怎么了?”
“陛下要给草民立规矩,草民自然要受着。”
梁衡心下一转,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朕哪舍得给你下马威?尹弘天天吵着要裁军,朕烦得很,一时就忙忘了,所以康德海才去晚了些。”
方峤灌了一口茶,捏了捏他的手。
“你也知道丞相是什么性格,他出发点是好的。”
梁衡反握着他的手,两人挨在一块坐下。
方峤问道:“那为什么不裁?”
梁衡叹气道:“哪有这么简单。”
“梁军四将,八校尉,十六都尉,还有底下千万的士兵,都觉得自己跟朕打过江山,所以都很信任朕。他们如今分散在各州郡,朕需要他们的支持。”
“一裁军,人少了,饷自然也少了,将领们不会高兴。换你,你乐意吗?”
军饷哪有人嫌少的。方峤从前也知道军中有一条潜规则,上面将军饷分发下来后,将领会先拿走一部分,剩下的才按人头发。能剩多少,全看将领个人良心。
方峤表示理解。
“同样的道理。军费开支少了,兵部预算削减,自然也不乐意。不喂饱他们,上朝的时候,谁还给朕说话?”
方峤给他喂了一块枣泥酥饼,梁衡皱着鼻子躲开了,太甜了,不爱吃。
“尹弘天天变着法子往朝堂上塞他自己的人。他那张嘴厉害得紧,骂得朕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怎么好像在偷偷跟他告状。方峤笑了两声,道:“忠言逆耳,你是皇帝,大度点,海纳百川。”
方峤还想再说些什么,梁衡就瞪他一眼,道:“你跟谁一伙呢,不许说了。”
方峤耸肩,咬着枣泥饼,从善如流地闭上了嘴。
梁衡看他吃完了,悠悠开口道:“现在朕跟你算算帐。你当初说两个月就能回来,现在都几月份了,马上就快入冬了。给朕一个解释。”
他的眼光很危险,方峤慢慢拍干净手上的碎渣,笑了一下:“我没找到解决的办法,结果路上又耽搁了些。”
梁衡躲开他撩自己头发的手,一把握住:“罢了,你没受伤就行。”
“今年过年的时候留在宫里?”
方峤摇头:“不行。我要陪我娘,去江南散散心。”
梁衡松开了他的手,垂头不语。
方峤心中不安地跳了一下,手上又接过一枚龙纹的腰牌。
“拿着,以后直接进宫,没人拦你。”
方峤手指绕着玉牌上的系绳,推了回去:“不用了,你收着吧。”
梁衡脸冷了下来:“让你拿就拿着。”
他送个东西就这么难,梁衡心情也不大好,相见的喜悦也淡了下来。他刚站起身,肩上就压过来一个重物。一低头,瞧见方峤含笑的眼。
“我的意思是,我要进宫,直接翻墙就行了,用不着腰牌这么麻烦。”
“是么?”梁衡不咸不淡道,“这都能让你进来。宫中侍卫白养了,日后还得加强警备。”
“你拦不住。我想来就来,想去哪就去哪,你的寝宫我也敢闯一闯。”
梁衡笑了一声,指着他的鼻子骂道:“好大的胆子,皇帝的寝宫你也敢闯?”
闯寝宫前,自然是先用了晚膳再洗澡。
方峤泡在汤池里,掀开一个香炉的盖子,闻了闻,香气冲得他几乎要咳嗽。他枕在一块雕着海棠芙蓉的墨玉上,泡在飘了花瓣的暖池里。
梁衡裹着浴巾进来时,方峤慢慢飘到池边,笑意盈盈地托腮看着他。
方峤的头发已经散了下来,像墨蛇一样贴在他蒸粉的皮肤上,唇微启:
“外面,还有人么?”
梁衡摇头,所有的下人都被他遣远了。他盯着雾气朦胧中的方峤,喉咙一紧。
“下来吧你!”
他眼前忽然天旋地转,耳边啪得响起巨大的水声以及方峤大笑的声音。
梁衡咬牙抹去脸上的水,捉向那飞快游远的人。
“方峤,你完蛋了!”
一阵水花拍击声,水面沉寂下来后,梁衡面无表情地吐出嘴里的花瓣。
他腰上环上来一双手臂,方峤的眼睫毛贴着他身上未褪去的鳞片。
“脸上也有。”
梁衡嗯了一声,侧过脸躲开他的视线。方峤双手捧着他的脸,盯着他静静道:“真难看,以后不许再用影子了。”
“好。”
梁衡用浴巾为他拭发的时候,手慢了下来,声音还像沉在水波里。
“朕在想,你想见朕的时候随时都可以来。可要是朕想见你的话,该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