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窝鹌鹑伏在水浸的田埂上,啄食着水中的蔓草。小而灰的一只只圆溜溜的脑袋,一点一点的,不时发出脆鸣。破碎的蛋壳中,又慢慢爬出来一只粉红的雏鸟,惹得路旁挑着行李的小女孩驻足观看。
袁景修望着粼粼的波光,忽然想起家中的母亲。他好像什么也不在意了,此刻只想回到母亲身边,睡一个好觉。
“是啊,马上就回去了。”
身后的队伍中,忽然响起了一声女人的尖叫。
等他真正再踏上京城的土地,已经是又一年春。
雾渺烟柳,温声笑语。香车高马,垂金绣帘。他恍惚间有种来到仙境的陌生和不真实感。
他走过东西市坊的人声鼎沸,在酒肆茶楼旗下被钗凤鬓云的女子撞到肩膀,南地的软语始终与他有一层隔膜。这里不是他的故乡,可当他低头走过那方朱红琉璃瓦,他已经完全融入其中。
袁景修跪在御前,散落的头发与他的额头一并落到御书房的金砖上。他免冠徒跣,自请其罪。
“微臣治下不严,以致麾下士兵强抢民女。微臣当日已将其枭首示众,警示他人莫再敢犯。微臣谨伏阙下,愿为百姓之苦自请其罪。”
龙袍微动。梁衡看过奏报,知道这事其实不大。坏就坏在那女子已经含辱自尽,而她未婚夫在当地有些声望,就将此事宣扬了出去,直到舆论一直卷到朝堂之上,如今已经盛在皇帝案上。
由此,裁军之声再起。迫于压力,他只能将主将召回京。
梁衡放下奏折。“刚才那些话,是你自己想说,还是有人教你?”
袁景修俯首道:“是微臣自己想说。”
近两年未见,少年已长成青年。沙场血雨终究是洗去了他脸上的稚嫩,肩背隆起,线条硬朗,锋芒隐而不发。
若他起身,估计隐隐能与皇帝平视。
这让皇帝感到一种威胁。这种危机感,他也曾在无数人身上见过,比如方岳。但或许他更像另一个人,梁衡。当然,是从前的梁衡。
不过他们毫无例外都死了,而活下来的是他。
皇帝垂眸饮茶,眼底掠过一丝阴翳。一时心软,恐怕他如今又多了一个需要提防的敌人。
“袁卿请起。一路奔波劳累,可曾回家看过一眼?”他笑容满面地抬起头,却没听见台阶下的回答。
见袁景修正盯着他的头发,梁衡不自觉往回拢了一些,掩住耳旁的鳞片,问道:“怎么?”
殿内寂静了很久,切碎的阳光割开了檀木案与金砖。谁的呼吸轻起如蝉翼,喉结滚动:“好看。”紧接着便垂头不语。
梁衡捏着笔,又放下笔。最终袁景修衣襟上还是染上墨色,他捧着落在胸前的狼毫提笔,听见皇帝一声轻骂。
“混账。这话是你该说的?”
袁景修还杵在原地,活像身旁那只黑漆描金的赏春陶瓶。
梁衡压着一口气叹不出去,看他一眼,指节连叩。“放回来。”
才听见脚步微动声,那双手捧着御笔,安安分分地搁在笔架上。两人离近的时候,袁景修轻而快速地说了一句:“陛下,我很想你。”
他退开时,重新变回了那个能镇守一方的主将。
“朕没有给你封赏,你心中可有想法?”
袁景修答:“一切皆是陛下有所考虑,微臣心中毫无怨言。”
梁衡瞧着他脸上平静的神色,轻易就从里面挖掘出了某种东西,因此他并不相信袁景修说的话。
“毫无?说得这么绝对。”
袁景修低头,目光一寸寸爬过金砖的缝隙,声音轻得马上要消散在漂浮的尘埃中。
“……有。”
他很快又补充道,“……就一点点。”
他的坦诚让梁衡口中按捺的叹声化作一抹笑意,无奈地挂在唇边。“你还挺诚实。”
“微臣,不想骗陛下。”
“行吧。”这句话并没让梁衡放在心上,他说道, “朕等了两天,果然就陆陆续续有人按捺不住,自己跳出来了。”
那架盛放遗体的龙辇过后,不少人都在猜测那是否就是皇帝对袁家最后的优待。俗话说“墙倒众人推”,因此当袁景修的封赏迟迟未下,许多人便自认为顺着帝王的心意,争先恐后地补上一脚。
梁衡转身拿出两个信封,摆在案上。
“这一封是声讨你、要求重惩你的朝臣名单,而另一封,则是支持你的人。你可选一封带走。”
皇帝的意思袁景修知道,他能选一封,但只能选一封。
“这件事不能再扩大,朕的意思是,这件事只能你去处理,让它到你这里为止,明白了吗?”
袁景修应道:“是,微臣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