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部队,来了几人?”
袁景修肩膀颤抖,闭目再拜。“军无帝命,不可擅行。微臣忧心陛下安危,是故一人前来救驾。”
两人说话时,梁衡没有听到其他声音。这里的人全死了干净,却不知是死于刺客,还是袁景修。他心头疑虑再起,只是眼前一黑,便昏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经身于皇宫之内。
梁衡睁眼,他正躺于寝宫床上。太医已经来过,因此他身上的伤已经被包扎。袁景修正跪于床边,捧着一碗汤药。
他将一勺汤药喂到梁衡唇边,手一犹豫,却又收了回去,转头取了一个略小的汤勺,分出一些一饮而尽,以示无毒。
梁衡没有告诉他想要下毒的手法有很多,他的举动并不能证明什么。
“朕的征西将军不必亲为这等琐事。”
捧着玉碗的那双杀人如麻的手一颤,连褐色汤药也几乎洒出。他压着喉中悲咽,声音嘶哑:“陛下对微臣,何以疏远至此?”
梁衡膝上贴过来一张温软的脸。他蚁伏在地,蜷身如犬,流泪道:“不过两年春秋,为何陛下疑臣至此?微臣之心从未更改,此生唯愿侍奉陛下。陛下需要刀,微臣便做陛下的刀。陛下不需要微臣,微臣便一死了之。”
那张脸,终究让梁衡想起在猎场草原上策马疾奔的矫健少年。他心中一软,骂道:“一个男人,哭哭啼啼的作甚。”
袁景修泣不成声。“微臣愿意剖心挖肺,只愿陛下从此不再疑臣。陛下之疑,对微臣来说比剜心之痛更甚。”
这说着说着都跑哪里去了。梁衡的久未作声让他眼睛一灰,梁衡真怕他下一刻便撞了刀口。
那些眼泪到底还是流进了梁衡的心,化作一声长叹。
“起来吧,景修。朕不想要你的命,只要你好好活着,做好分内的事便够了。”
“陛下愿意唤臣景修了?”
他转悲为喜,那张如虎似狼的脸上又流下一滴热泪,一勺一勺地喂他用完了汤药。袁景修服从皇帝的命令,端进来一盆温水。
“陛下可是要擦脸。微臣已经试过,水温正合适。”
袁景修将毛巾拧干,摊开铺成四方的小块。这温热的毛巾却被反盖在他脸上。
“自己擦干净。”
袁景修鼻头一热,捂着毛巾拭去了脸上的痕迹。他放下毛巾后,脸庞蒸得通红。待看见面前的匕首,血色消散了个干净。
梁衡已卷起袖,将前臂浸到水中,淡淡道:“刺客死得太快,只好由你代劳。用这把匕首为朕刺血吧。”
梁衡将那张表情僵滞的脸扇到一旁。“你方才说过什么?你自己说过的话转头就忘了?嗯?”
袁景修抱着匕首踉跄后退,双目充血。“微臣绝对不会伤害陛下。”
“哪怕你知道朕不是梁衡?”
梁衡忽然注意到他布满疤痕的指尖,一道一道皲裂的细纹,就像是用极细的纸张划破的。
他当然不知道,在蜀地的两年里,有无数个夜晚,袁景修握着丈日弓独自流泪。弓弦刺出来的伤口,反复拷问着他的心。他曾有过多少怀疑,还有永远比怀疑多一分的信任。
那些痕迹化作伤疤,叠成痂,泡在酒精里,永远留在了他身上,于是他再也不会感到疼痛。
可是如今弓弦又将愈合好的伤疤一层一层割开,割裂他的皮肉血管,在最深处翻江倒海地挖出一根隐痛的针。他才惊觉,这个伤疤从来都没有真正愈合过。
“陛下,不要再说了,陛下......”
倘若不是梁衡,那么他的叔父是为谁而死,他又是为谁而活?
如果怀疑这一切,无异于将他存在的意义从根本粉碎。世上没有比他更可笑的人了。
他用指节捶打太阳穴,每一次撞击都让颅骨内部的碎片更深地嵌入脑髓。原来最锋利的刀,是他曾亲手递给对方的信任。
“......陛下就是陛下,与是什么人无关。微臣只为陛下尽忠。”
他握着匕首,手指割出红血,身体已经刻入行礼的规范。
“陛下受了伤,应该多休息。微臣告退。”
“站住。”
譬如一句简单的话就能让他的身体停下。
“祟是有君王之气的人尸骨所化。镇厄将军,你应该明白朕的意思。难道你们北地的儿郎连一点点血性也没有么?”
梁衡最终压着他的手,让那柄匕首的刃一点点没入自己皮肤之下。
他的灵魂好像已经抽离,唯留下一具麻木的躯壳,听从指令。
“陛下,为什么......每一次你都要用最残忍的方式对待我。”
可是为什么他所信任的、依赖的、甚至恋慕的人,他的嘴角微微一勾,弧度就像毒蛇的獠牙。
袁景修捂着被抽痛的脸,低声道:“微臣失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