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了抬鼻梁上的银丝边眼镜,刚站定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注意到门口的万怡,脸色突变,似乎也没想到孙治业那货会安排她过来,赶紧使眼色叫她快到走廊外面去。
万怡眼底一闪而过落寞,但还是遵了命。
程不喜这会儿正缩在真皮沙发角落,哭得眼睛红红,像两枚红桃核。
辛集才是陆庭洲的总助,负责他日常的一应事务,视线扫过,发觉她在哭,辛集冷汗都下来了。
这可是他们老大的心头宝,谁人不知每逢这姑奶奶过生日,提前大半个月就要召开董事会,议题居然是送什么生日礼物。
AMH集团业务庞大,几乎渗透各个领域,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呢,最离谱的是这事儿被提出来,一众精明强干的老董们居然也愿意出席,陪着出谋划策。这不胡闹吗。
慨叹他们一帮昏臣,好在生日一年也就一次,不然绝对会在行业里传疯,人前高冷禁欲的陆董私底下是个妹控!
辛集正擦汗呢,怎么好端端的就哭了呢,一肚子的话憋着没敢说,就听见那小姑奶奶语出惊人:“大哥金屋藏娇,我能有什么意见,只是大哥下次别平白因为我和伯母置气,我不是你,胆子小得像苔米,会撑破的!”
话音落,整个屋子陷入针扎般的寂静。
辛集感觉隔空洗了把冷水澡,他多么希望刚才路上堵车,能晚到十分钟,哦不五分钟就行。
陆庭洲的神情却有了更深、更炽热的变化。
距离她这般胡搅蛮缠耍心眼已经有多久了?陆庭洲记得自打她念了高中就像是缩进了某种不可名状的壳里,变得温顺听话,半点锋芒没有。牙尖嘴利的幼妹似乎只活在记忆里,可刚刚似乎那个最真实的她又回来了。
陆庭洲接纳她所有的阴暗面,好的坏的温顺的带刺的,唯一不希望的是她整天戴着面具过活。
可自打除夕夜那件事以后她就变了,一看见他就好像遇到洪水猛兽,恨不得飞出这个地界和他彻底划清界限。
换句话说,陆庭洲喜欢此时此刻她不遮不掩,盛气凌人的娇纵模样。
程不喜脑子一热说完那句话,虽然知道和沈家姻亲的整件事儿压根不能怪他,可是心里火烧憋屈,他身边什么时候多了个那样的异性都不知道,干脆破罐破摔,说就说了她也没想后悔。
不过令她感到意外的是眼前人非但没生气,更是连方才的愠怒之色都淡化了,相反看她的眼神像是看小孩儿似的充满浓浓的兴味,挫败的人反倒是她了。
“我不是在怪你。”良久,陆庭洲说。
干毛巾不容拒绝又十分体贴地覆上她湿掉的发端,带着肌肉记忆地缓慢擦拭。
边擦,又边好似在回忆什么,年幼她在沙发里光脚打滚、顶着湿漉头发明媚大笑的场景。
实在太经久了,他都恍惚以为是陷入梦境里了。
给一巴掌再给颗甜枣这样的戏码哄哄小孩子还行,程不喜早过了那个年纪,压根儿不吃这套。
见他手伸过来,程不喜下意识躲避,并且将那本带回来的经济学原理书再度揣进了怀里,且抱得很紧。
陆庭洲原本只想帮她整理碎发,见她拿书的动作很不自然,也猜出了几分。
目光微眄,将话题一转,不动声色问:“最近学习怎么样,累不累?”
例行公事一样。
话题说变就变,程不喜刚哭完,小性子犹在,脱口而出:“不累。”
两枚音节迅速地坠落,娇横蛮气十足,气头上。
她这么堂而皇之地摔咧子,陆庭洲也没有丝毫的动怒,相反事事顺由着她,“嗯,怀里的,什么书?”
一句话,程不喜犹如被仓皇定住。
她差点忘了,这本书里夹着一本与学习无关的物品:一本漫画。
朋友去上健美课,快迟到了,在图书馆门口撞见她,突然塞给她,走得急忘记还了。
她乍眼,隐约记得是一本带有颜色的书,虽然不知道内容,但光看封面就知道不是什么正经书。
要是放在从前,初高中那会儿,脸估计都吓白了。顶着五六十分的试卷,年级倒数名次,一本漫画书足以叫她面壁思过半个钟。
见她迟迟不做声,陆庭洲也不着急:“怎么了?”
程不喜的语气明显弱了几分,气势也没刚才足,回答他是曼昆经济学原理。
经济学原理,沈修时的课本。
陆庭洲听闻点了点头,露出一丝了然的神情。
可不等她辩白什么,又继续含带犀利的问:“嗯,里面的呢?”
程不喜就知道,果然逃不过他的眼睛,她硬着头皮回答:“是…漫画....”
“漫画?”他明显加重了语气,狭长利落的眉宇深深挑起。
“什么时候考试?”
“小喜,顽皮也要有个度。”
程不喜前阵子有门选修挂科了,补考勉强压线过。出成绩那天不凑巧她去福利院做义工,导员没找着她人,于是就打电话通知家长,亲属一栏的信息写的是他,挂科这事儿就这么被他给知道了。
程不喜本以为他会挑个时间专门说这件事,结果一直没发生,本来都快忘了,这下强制唤醒。
他话里话外的指向意味很明显,程不喜只觉深深的郁卒,眼圈再度泛红。
少顷,“我不是在怪你。”
陆庭洲又何尝不是深感挫败,双眉惯性地蹙着,用无奈的口气重复同一句话。
难道在她眼里他就那般铁血无情和蛮不讲理,会因为一本漫画就生气?
短瞬的僵默,他没再继续深究下去,而是将她散落的一绺头发轻轻地别到耳朵后,这一次她挺乖,没抗拒也没躲避。
下一秒,“她是助理。”难得居然会解释。
“助理?”
不说还好,一说又来了劲,程不喜明显不相信,哪有助理打扮成那样,领口低得能养鱼,亦或者眼前人就是喜欢这种情趣?
原本圣洁的形象轰然划了道豁口子,心里像是有一万只蚂蚁在爬。
“大哥为什么跟我说这个,她什么身份我根本不在意。”
她故作从容,但是酸涩的鼻尖和带着浓浓哭腔的声音却在诉说内心极大的不满和敌意,怀里的书也同时抱得更紧。
“哦?不在意。”陆庭洲话里有话,静默勾唇,角度问题乍一看似在虚拢着她,“那为什么使性子,我不记得她有哪里得罪过你。”
程不喜被噎得说不出话。
她反应这么大,陆庭洲骨子里挺受用,小狐狸平时伪装得多温顺,人畜无害,可真的感受到危机还是会忍不住露出尖利的獠牙:“怎么越大反而越娇纵。”
程不喜听出他是在有意维护:“你心疼她。”
“嗯,我心疼她。”
都哭了,能不心疼吗?
程不喜气极,猛地起身,从沙发上跳下去。
辛集见状差点儿没踉跄倒地,好端端的聊个天儿么不是,怎么突然就演变成这样,大事不妙啊!
程不喜气鼓鼓地狠瞪他两眼,自以为很有威慑力,但不过是小孩子过家家般的胡闹,陆庭洲不仅没有被影响半分,甚至在这场对决中更加占据主导。
他照旧八风不动神闲气定,冷峻自持得像尊迷人又危险的雕塑,程不喜在他的衬托下就显得阴暗多疑小家子气。
怀里还死死抱着“炸弹”书,程不喜瞪完他紧接着头也不回地跑回自己屋了。
“陆总,小小姐她…她回去了?”辛集终于见缝插针说了句话,但是又不知该如何处理,这可比商业计划书难参谋得多了!
陆庭洲沉默几许,不急不缓地开口:“不用管她。”仔细听,那股子纵容都快要漫出咽喉底了,奈何程不喜当局者迷。
门边的人影明显听见这句话了,动作一僵。
而后才像是下定决心似的迅速而又决绝地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