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今日这位少年一见他就问幸将军,又如此自称,并不难猜,想必此人正是六皇子殿下。
行完礼后,只听得衣料摩挲声,大概是有人转身,再然后,周围却是静了一瞬。
好久,李宿才听到一声忍耐极了、却仍旧泄出声音的轻笑。
“起身吧。”六皇子平和了语气,慢条斯理道:“今日陪我玩开心了,便不治你的罪了。”
……
六皇子颜郜襄也数不清这究竟是自己第多少次将香包扔出去。
香包被狠狠掷进雪堆里,李宿如先前那样去捡,看着他的背影,盯了又盯,也仍旧未能察觉出一丝一毫的不满或愤懑,颜郜襄终是忍不住问身边侍从:“真是个傻子?”
侍从有些为难,正要开口,李宿却已回身靠近,又将香包送回了颜郜襄面前。
颜郜襄面色一沉,抓起那只香包又是一掷,方才看向李宿,也与这动作一样,不知是第多少次细细观察他的神色:“去。”
可他又失望了,因为那张脸上很是平静。
明明手都被冻红了,但脸上没有不耐,没有愤怒,更没有伪装……真是一点意思也没有。颜郜襄在他要转身终是扯动嘴角:“罢了,不必去了。”
李宿闻言,又回过头来颔首,而后才问:“那,”大概是思考了下该怎样说话,他才开口:“殿下,请问我可以走了吗?”
“走什么?”颜郜襄挑眉质问:“和本宫一起玩就这样无聊?”
“并非——”
话又被打断,颜郜襄的疑虑先虽他悠悠的语气缓缓飘出来,“还是觉得本宫羞辱于你,不堪忍受,找机会告辞?装得可真好。”
李宿闻言,却更疑惑:“羞辱?”
颜郜襄只觉他装模作样,干脆直接问:“装什么傻?本宫把你当狗呢!”
狗?
可是李宿思来想去,依旧不甚明白,他并未觉得他哪里被这位六皇子当作狗来看待。
颜郜襄见他的反应而后愈发烦躁:“扔出去让你捡回来,可不是逗狗吗?”
李宿想了一想,他的确也在狼群里和同伴玩过这样的游戏,有时候是他去捡,有时候是同伴的狼去捡,这难道不是很寻常的事?
李宿发自内心反问:“狗有什么不好?”
狗和狼长得相似,忠诚而热爱族群,只不过被人驯化而已,故而李宿对狗自然也有天然的喜欢,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这回颜郜襄是真的默住了,他眸色沉沉,意味不明地盯了李宿好久,最后一次确定他没有半点作假虚伪的意思,终于突兀地笑了。
站起揽住李宿的肩,这个亲昵的动作明显叫李宿一僵,侧头看着男孩垂下的眼眸,颜郜襄忽然发现,他还挺好看的。
不是谢家那个生暗小儿子的那种漂亮好看,是另一种别样的……俊朗?有点算不上。潇洒?更是没有的。颜郜襄琢磨了一会儿,才想,大概那是种沉稳的宁静,像不变的山川。
“你这个人,倒是有意思。”颜郜襄半拥着他往前走:“叫什么名字?”
“李宿。”他虽不太适应这样拥肩搭背的动作,但也渐渐接受,渐渐放松。
于是正好方便颜郜襄搂得更紧,思索片刻:“文信侯府的?李贞他弟弟?”
李宿摇头:“他弟弟叫李吉星,我父亲是文信侯府的旁支。”
“这样啊。”颜郜襄本也不在乎他的身份,只为找个玩伴:“你说说,你走了要干什么去?”
“回店里做活。”李宿答:“我姐姐还等我回去。”
又问了他做什么活、什么店后,颜郜襄即刻明白过来,回身看身后的小厮:“去同他姐姐说一声,他家店里的生意本宫包了,让她弟弟陪我玩。”
说罢才问李宿:“可放心了?”
李宿颔首,但又说:“还要将一物送还给一人,他应当就在园中。”
果不其然,颜郜襄的面色沉得很快,比翻书还快。
他很是不开心:“这么说,除我以外,你还认识皇室中其他人?”
李宿摇头。
“那就不许去。”颜郜襄下了命令,这次不容反驳:“总之你要先陪我玩开心。”
一席赏梅宴毕,平穆公主大获全胜。
她靠着小小书童出尽风头,借此机会对平日里看不惯的宗亲多有嘲讽,直至神清气爽,天色已暮,才意兴阑珊,起身召谢相呴一并离席。
谢相呴略行一礼,原本已随她走出几步,忽然听得座上贤王问:“小珍,都叫这男孩蒙了一天,现在也不叫他透透气吗?”
他心下一警,因无意结识贤王,也并不想露面,好在听道颜穆珍故作玄虚,才放下心来。
“皇叔,你这样可别吓到我的书童。”颜穆珍望谢相呴一眼,也不再理会贤王的挽留,拉着他的手便想直接离开,但贤王又道:“慢。”
颜穆珍停住。
贤王起身,亲手折了一枝含羞待绽的梅花,走到二人面前,递向谢相呴:“红梅都败给你的诗才,送你。”
谢相呴垂眼看向红梅,犹豫着没有伸手,颜穆珍却说:“无妨,我皇叔一向喜好风雅,既然是他相赠,你就拿着吧。”
谢相呴方才伸出手,刻意让自己的声音沙哑难听一些:“谢殿下。”
贤王一笑,不再阻拦。待出了园子,颜穆珍正想同谢相呴说话,却见小男孩已经缓缓摘下了幂篱,先朝前规规矩矩喊了声‘兄长’,方才注意到有个男子还站在外头。
颜穆珍定睛一看,略微愣神,只觉此人剑眉星目,俊朗端正,但眉头却拧着,哪怕是对着小孩神情也很严肃,好似有点古板,又有点无奈的关切:“你去做什么了?”
谢相呴看一眼兄长,又看一眼公主,却发现公主只大胆地盯着谢川杉,渐渐有些明白过来,斟酌着开口:“我不过一时贪玩,让兄长担心了。”
谢川杉闻言,原本还要再细问,才后知后觉发现还有一人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待看清那人的容貌时,不觉也没了话语,渐渐垂下眸去:“……公主?”
颜穆珍为他的反应好笑:“便是扮作这般模样,你也认得出本宫?”
“自是认得。”谢川杉眼垂得更低,竟有些羞赧,恍若要闭上,未曾想因他的反应,颜穆珍更感兴趣,并无寻常女子的羞涩拘束,于是二人一言一语,竟又聊了下去。
只站在一旁,除却三心二意地关注着他二人说了些什么之外,谢相呴还有些出神地将目光移到红梅上,芳香散尽晚风中,夕阳照水,静悠涟漪,像少男少女忽然一动的心。
直至坐上回府的马车,谢相呴才发觉有些不对,侧头一看,腰上的白玉狐狸果然没了。
也不知是何时掉的,大抵是找不到的,虽然是李吉星所赠,但他当时收下此物,并非因为李吉星,而是因为……
大约是一整日都有些疲惫,再逢此事,谢相呴便有些丧气,但他很快又望向静坐在一旁面容带笑的兄长,又顿时恢复,出声提醒:“平穆公主再过一年便要及笄,想来官家近来也在择婿。”
谢川杉微微颔首,也心知肚明。虽说本朝驸马无实职,但要重振平宣侯府也不在这一代人中,当务之急是保住爵位,稳当袭爵。可纵然他确有这样的心思,心中还是有几分疑惑:“相呴是如何想到此事的,又是如何与公主结识的?”
如何想到此事?
自然是自那日入宫挑菜宴,故意大出风头时,他便注意到公主,也察觉到公主中途遁走,换做男子打扮出宫。
而他也在那时宴下知晓公主不喜李贞……李吉星的确可恶,但却是因李贞才让他这般敢作恶。而李贞之所以能如此,无非是权一字。
谢相呴不能入仕,还尚且孩童,可他也有他自己的法子。
哪怕只有一分借力也好,只要他能让李宿稍稍好过些——今日公主既然记住了他与兄长,那下次他便有几分把握再见公主,往后亦多出几分把握让她助自己一臂之力。
谢相呴笑着对上兄长的目光,半真半假答:“兄长时时为侯府操心,我也想为兄长分忧,只要留心些,总能注意到。”
谢川杉一愣,而后笑了,适才注意到谢相呴手里的红梅,诧异问:“怎么折了这个?我记得你一直不爱折花的。”
想到那种热切的眼神,谢相呴脊背都有点发凉,他垂眸,神色瞬时冰冷。
扔开那枝红梅,答:“是啊。稍后回府扔了吧。”
——
原本想第二日在学堂再将白玉狐狸还回去,但第二日谢相呴却没有来。直到平宣侯府的小厮来向钱老请假,众人才知晓,原来是因为他病了。
看来只能等他病好之后再还回去。李宿收好白玉狐狸,继续看书。
虽然谢相呴并未来,但李吉星却来了,也是照样叫李宿为他擦鞋,撕了他的课业,之后才回到座上。
李宿俯身清理地上碎屑时,梅长庚恰好从外头进来,从他身边撞过,李宿一时未觉,侧倒在地,梅长庚只是轻哼一声,目光却没由来在他身上停了一瞬,而后竟露出一抹明显的厌恶。
李宿不懂他这样的情绪从何而来,只继续做自己的事,知道他重新坐下,却听身边的梅长庚若有所指地骂道:“下贱人就是下贱。”
他更不明所以,都不知晓自己究竟哪里得罪了梅长庚,只继续读书。
因为刚休息一日,钱夫子恐他们生出怠惰,便刻意放长了今日的课,日暮时才慢悠悠从座上起身。
李宿照例收拾书案,准备离开,被李吉星叫住:“急着走什么?”
李宿望向他,不知他又要做什么,只见梅长庚似乎刚对李吉星说完什么,又极为轻蔑地看了自己一眼,才转过身离开。
而李吉星仍留在原位,相比从前的居高临下、鄙夷或者嘲弄,他今日的神情堪称狰狞,几乎扭曲——
未等李宿出声询问,才听得李吉星咬牙切齿:“你这个贱人。”
他性情乖张,对府中下人肆意打骂也是常有的事,有了李宿这个由他磋磨的受气包后脾气更是暴躁,但李宿并不知晓自己今日有哪处得罪于他。
但下一瞬,他便知道了缘由,李吉星抬脚便踹到他腹上,狠狠道:“谁准你偷的玉?”
……
“这个李宿,就在肖家学堂?”下了马车后,颜郜襄问。
“是。”小厮答。
“烦死了,”颜郜襄没什么精神:“不就是块破玉吗?母妃念了一日,吵得本宫耳朵生疼。”
原来他昨日在外头玩得太高兴,反而丢了块佩玉,心情不好,便想着再来找李宿玩。侍从听着自家殿下这样说话,连忙卖好:“玉是太后娘娘赐的,自然与旁的不同,淑妃娘娘难免多问些,您就全了娘娘的爱子之心吧。”
“啧,”颜郜襄闻言轻嗤:“讨巧卖乖,就属你们这些奴才最在行。”
因已经放学,肖家的护卫看护也不太严,很快便让他进去,只是刚走到屋外,便听得里头有打斗声,再一眼望去,却见一个男孩不住地狠踹地上的一团,每一抬脚都用尽了力气,十分跋扈的模样,而地上那一团竟也不反抗,独独抱着身体,像个死物一般被踹来踹去。
颜郜襄本是有些不悦,他自己就是个霸王,自然看不得别人在他面前更横行霸道,而再看清地上那男孩的面容时,立刻火冒三丈,呵道:“住手!”
李吉星还未反应过来,兀地停下动作,头上就被狠狠扇了一掌,那一掌极用力,打得他眼冒金星、不知所措,缓过劲来张口就要骂,却先听得那人的怒骂:“狗养的东西,连本宫的人都敢打?”
本宫?李吉星懵了一懵,还要回嘴,直至他身边的小厮都拉他一把后,他方觉不对劲,连忙开口:“殿下,殿下……”
……
殿下?
变故太过突然,李宿抬起眼来,只见到颜郜襄那张居高临下、不可一世的脸。
见李宿朝他望来,他便朝身后人使了个眼色,很快有小厮前来将李宿扶起,搀到一边坐下,但颜郜襄的气仍未消散,冷声问李吉星:“你爹是谁?好大的威风!”
彼时,李吉星也终于知晓事情不得了了起来,人不由发起怂来,声音也小下去:“殿下,回殿下,家父文信侯。”
“原来是李贞的好弟弟。”颜郜襄盯着他:“怎么?是你兄长整日在官家面前晃着给你晃出的底气吗?”他说罢便抬脚踹开李吉星,李吉星一时吃痛,脸都痛苦地皱到一起,立刻半倒半跪在地,只听头顶的声音质问下来:“叫你连本宫的人都敢欺负!日后你们两兄弟是不是还要爬到本宫头上?”
“不敢啊!”李吉星连忙抬首:“殿下!我和哥哥都不敢的,”他脑子已糊成了一片,全然没有对策,只是飞快扫视四周,见李宿满脸瘀青,正垂着眼呼气,好像被打得奄奄一息般,便立刻不平地指向他:“殿下!可不要被这贱人蒙骗,是他手不干净,我也不知他是殿下的人啊!只是为拿回我的东西而已!”
手不干净?
颜郜襄皱起眉望向李宿,他也抬起眼,虽然十分狼狈,发丝都散落许多,但眼底执着坚定,他道:“我没有偷,玉是我捡到的,想还给谢川明,可是他今日没念书。”
李吉星顿时怒不可遏,几乎是从地上弹起来的:“你没偷?你在哪里捡到的?他都病了,未曾出门,难不成你上个街就能捡到他的东西?你真当我们都是傻子?”
李宿要一一回他,李吉星却扭头对颜郜襄振振有词:“殿下!可莫要被此人骗了,谢川明是我未婚夫,他的这块玉是我赠他,他二人平素并无任何交际,谢川明又不爱出门,他这种人,若不是靠偷窃,如何能得此物?”
“好了!”颜郜襄面色不大好看:“李宿,把那块破石头给他,叫他还给他未婚夫去。”才睨李吉星一眼:“拿了东西就给本宫滚。”
待将那只白玉狐狸摸出后,想到谢相呴从前说的那些话,犹豫一瞬,李宿才将玉交还。但他并不知晓因自己的犹豫,却叫这还玉的举动多了层意味。
李吉星匆匆离开后,李宿回忆片刻,又向颜郜襄行了个礼,还是那样不标准:“多谢殿下。”
“得了,”颜郜襄看他的模样,心不免有些软下来。至于自己也丢失了的那块玉的去向,他其实也在方才已有了定论,但因此其实并不打算同李宿计较。只伸手向侍从,接了一袋碎银来,份量不小,又扔给李宿:“本宫赏你的,拿着。”
李宿本能稳稳接住,才疑惑地看着他:“殿下,为何要赏我?”
装模作样什么,一点不似昨日的坦荡了。颜郜襄坐在书桌上,侧头烦躁地望向窗外:“自然是让你拿去花用,往后不准拿旁人的东西,别给本宫丢脸。”
料想中的感恩并未到,安静一会儿后,他才发觉不对,再看李宿,见他只垂了眼,将那袋碎银放了回去:“殿下,我没有偷,那块玉真的是我捡的,我昨日去园中,就是为了还玉。”
颜郜襄皱起眉头。他们皇室的宴饮,一个外人怎么可能进得去?更何况还是平宣侯府那种没落勋爵的子弟,李宿难不成是觉得他很好骗?
但李宿竟然还在继续说明:“我有花用,衣食无忧,谢殿下好意,这些就不必了。”
“李宿,你别不识抬举。”颜郜襄要被他的模样气笑,俯身揪起他的衣领:“原以为你是个真人,赏你陪本宫消遣,现在又在本宫面前假惺惺做什么?”
他如此威压,换做旁人如李吉星一般,大概早已吓得发颤,惶恐地解释,或认错求饶,可是李宿没有。李宿还是像昨日望着他那般,目光平和,沉静不变,重复道:“殿下,我没有偷,更没有装模作样。”
他话音刚落,揪着他衣领的手骤然松开,但随即而来的是大力的推搡,李宿往后退了些,还未站稳,小腹又骤然挨了一脚,这时那侍从也踢动他的双膝,立刻将他按跪在地。
下颌被着锦鞋的鞋尖挑起,颜郜襄面上笑意尽失,语气阴寒,宛如毒虺:“你们这些下等贱人,惯会做此等下流之事,也惯会花言巧语,真是该死。”
李宿动了动嘴唇,还想再解释,可这一次,他自己都不容许他开口。
一种无可奈何的悲凉蔓延,最终李宿沉默了。
大抵心里也明白,说了并没有用,他们不会听信他的解释,仍觉得他是下等贱人,只会偷窃、怠惰,他的解释也变成花言巧语、虚假蒙骗。
可是,就因为他出生寒微,所以他便“贱”,故而他不能勤奋,也不能堂堂正正,更不能诚实……这是为什么?
“滚。”他发着愣,颜郜襄却收回了脚,道:“本宫不想再看见你,你最好躲着些,否则定要你好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