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过后,真正的炎夏来临,白昼很长,一日更比一日热。
白家隔两日就做次麦芽糖,白小聪每日都往县城跑,时间一长,白家人会做麦芽糖的事,整个村的村民都知道了。有人为白家变好而高兴,觉得白家人总算是苦尽甘来,孙子考进了县学,家里也有了挣钱的营生;有人羡慕嫉妒,心中忿忿不平,直冒酸水,凭啥一开始过得比自家还差的人,这么快就赶超了自家,那她日后还怎么上门炫耀。
这后者中的翘楚,当属吴家掌权人,吴老婆子是也。
吴老婆子自晓得这个消息后,心头就开始不舒坦。吃不香来睡不好,加上天气热,就上火了,嘴巴生疮,眼睛红彤彤的,眼屎还格外多。有好事的村民看见,就说吴老婆子是得了红眼病,但这病不需要吃药。有人好奇,追问为什么,这人答曰:只要心头不生嫉妒,病立马就好。话一说完,围观的村民哈哈大笑,这话也在村里传扬开来。
吴老婆子那个气哟,偏生这火气还不能发在村民身上,又不是只有一两个人说,她再怎样蛮横也不敢与全村人作对。于是,吴家几个儿媳和小辈遭了殃,尤其是三房,这段时间是过得水生火热。
“老三家的,你嘞晌午饭是啷个做的?!明晓得我嘴巴没好,也不说弄些耙和点的,嘞杂面馒头剌嗓子得很,你是要饿死老婆子吗?!”
“娘,你不是说晌午饭要唭硬实点嘛,不然下午没得力气干活……”眼看吴老婆子的脸色越发难看,刘氏赶忙改口:“都是媳妇儿的错,娘消消气嘛,我马上给你煮碗馎饦唭。”
“煮啥子煮!每顿饭的粮食都是定了量的,眼看今年的粮食还没下来,屋头粮食都快不够唭了,你个懒婆娘还在浪费!都是我吴家的人了,咋一点儿都不晓得为我吴家好。还有你嘞肚皮,啷个一点动静都没得,真是白瞎了老婆子的银钱!还不如把嘞钱拿起克割点肉,给及第乖孙儿补补身子。”
刘氏脸色苍白地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烈日下,单薄瘦削的身躯摇摇欲坠。
“娘对及第的好,那孩子都是记在心头的。他上次还和媳妇儿说,阿婆为他受了很多苦,来日定会给阿婆挣个诰命夫人回来。说起来,媳妇儿心里还有些酸呢,诰命夫人嘞么大的荣耀,当娘的却得不到。不过也晓得,嘞都是娘应得的,媳妇儿可及不上娘对及第的付出。”
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从里屋踱步而出,妇人肤色白净,身着一袭葱兰色的棉布衣裙,在一众脸色暗黄、皮肤粗糙的农村妇人中非常亮眼。且将一旁小六岁的刘氏,生生衬托得老上十来岁。
妇人的话说进了吴老婆子的心坎上,原本阴沉的神色一收,刻薄的脸上露出笑容:“惠娘,你嘞样想就对了,你嘞当娘的就是及不上老婆子。村头哪个不晓得嘛,老婆子对及第那是掏心掏肺的好,家里每次有点好东西,首先想到的就是及第,就是我幺女儿宝儿也是比不上的。诰命夫人呀,我孙儿真是能干,比白老婆子的孙子还能干!哼,神气啥嘛,得意不了多久的。”
叫惠娘的妇人是吴家大儿媳,娘家姓杨,在草市上开了间杂货铺子,是吴家四个儿媳妇中娘家最得力的。其长子吴及第今年三月考进了县学,丈夫吴进财在酒肆当掌柜,加上杨惠娘本人能言善道,很能讨吴老婆子的喜欢,在吴家享有特殊的待遇。那便是不用做家务活,也不用顶着风吹日晒雨淋雪冻的下地干活,只管带着幺女吴芍药在房间做绣活,卖得的银钱上交吴老婆子八成就行,允许其存私房钱,而另外三个儿媳是没有这个待遇的。
杨惠娘扶着吴老婆子进屋去,边道:“娘,咱进屋说,日头嘞么大,莫要中暑了。午饭让三弟妹将馒头煮成面糊糊给你喝嘛,很好入口的。”吴老婆子总算点了头,杨惠娘给刘氏使了个眼色,在对方感激涕零的目光下,施施然地回过头。
两人进屋坐下,杨惠娘似想起什么,不经意地道:“娘,过几日就是六月六了,不晓得今年白家,会不会克接白冬雪回来?照媳妇儿的话说,就是有再大的气,嘞三年过去也该消了嘛。”
吴老婆子一下子兴奋起来,前些日的郁结一扫而空,只觉得心头格外畅快,恨不得仰天长笑。吴老婆子自然不会拘着自己,当即大笑起来,皱巴巴的五官挤成了一团儿,好不容易止住笑声,嘲讽道:“白小梅那老婆子和白冬雪一个脾气,母女俩一样的犟性儿,要强得很。白小梅的脾性,都是她爹和丘大虎给惯出来的,哼,女人家家的,嘞么要强干啥子,不就是白家的户主嘛,还不是照样离不开男人,女人要想当家做主哪有那么容易。白小梅是过了几年好日子,惹得村里好多女人羡慕,可那又如何,嘞丘大虎一死,白家一下子就垮了,还到了卖儿卖女的地步。嘞白冬雪就没得她娘的好命了,生不出娃儿来,夫家能对她有啥子好脸色,也就是有门做酱菜的手艺,不然老早就被休回娘家。也没两日了,老婆子就等着看,白家会不会克接白冬雪回娘家。”
杨惠娘脸上带着恭顺的笑容:“娘说的对,女人就该以夫为天,千百年来都是嘞个道理,太要强只会害了自己和孩子们。”说完停顿了一下,才道:“娘,姑姑节前一日,娘家哥哥会来接媳妇儿和芍药,媳妇儿住两日就回来。”
吴老婆子心头高兴,没有说什么,直接答应下来。
不止吴老婆子有这种想法,白家村还有一些心头泛酸的人,也在暗戳戳等着看白家的笑话。
而作为话题中心的白家人,此刻正在商量如何处理,这只上午从粪坑里捞出来的老母鸡。
白老婆婆拍板道:“炖来唭嘛,嘞天气大,鸡肉不能放久了。炖得差不多的时候,把露儿她们捡回来的三塔菌放进克,我听人说,嘞样炖出来的鸡汤格外香。”随后,又可惜起惨死的老母鸡来:“嘞只鸡都养了五年咯,下蛋也勤快,啷个就嘞么想不开嘛,非要上赶着找死。粪坑都用木板盖好的,啷个就掉下克了嘛,真真是茅房里打灯笼——照屎(找死)!”
老母鸡沾满粪水的鸡毛已被拔去,一些不易拔除的绒毛也用火烧掉,此刻正被白老婆婆大卸八块。内脏杂碎由林秀娘动手清洗,主要是洗肠子比较麻烦,要用竹块破开肠壁。
其实鸡肉闻着还是有些臭,尽管清洗了好几遍,只能说米田共的气味太过霸道。没事的,不去想这只鸡的死亡方式就行,难得开个荤腥,还是菌子炖出来的鸡汤,再想想鸡汤的鲜美滋味,白玉媞的口水都快淌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