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谢照乘不曾娶妻,这夫人指的莫不是……他娘亲?换言之,谢照乘的娘亲是已经不在了?
元宵还待再说,余光瞥见碧色衣角,浑身毛发都炸开,猛然回身指着他叫道:“林疏桐!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林疏桐没有要瞒它的意思,诚实道:“汤圆骂人时便已经在了。”
汤圆嘴边的胡须朝上一飘,两只兔子不约而同揪住林疏桐衣角,异口同声:“我们私底下议论公子家事,可千万莫让他知晓,他定然会生气的。”
林疏桐心道你们也知道他会生气啊,一边腹诽一边答应下来。
“今日,有人来闻雀轩拜访师兄。”
在课余时分,林疏桐就地盘腿坐下,斟酌良久后道:“似乎是谢家的人。”
燕归兮翻书的手一顿。
他又续道:“小松拦着没让他见师兄。”
案角瑞兽香炉袅袅生烟,燕归兮放下书:“你想问什么?”
“昨日,疏桐不慎撞见师兄沐浴,他身上有许多伤痕……”
林疏桐半垂眼帘,没再继续说下去。
燕归兮置于案角的右手轻叩几下桌面,沉闷的声响在静室中回荡,空空落落的。
“你知道阿照是什么境界吗?”燕归兮抬眸望着林疏桐。
林疏桐沉默了下,回道:“羽化巅峰。”
燕归兮长舒口气:“他告诉了你啊,你怎么看?”
是指谢照乘羽化巅峰的事?
林疏桐思忖片刻,小心翼翼道:“只觉得师兄着实是很厉害。”
燕归兮一哂,那笑里掺了几分嘲讽,“九州传承十万年,天下修士往来如云,前后羽化高手何止百万,可如阿照这般年轻的,只他一人。”
“他七岁时,就已经是立命八阶,而我立命是在二十五岁。”
燕归兮怅然道:“阿照确实是不世出的天才,以他的天资若假以时日,必能成仙。”
九州人人皆欲成仙,却无道可走。
“但再好的天资,也达不到阿照这样的程度,萧绎你是曾在芜陵见过的,先天道体,论天资九州无人能出其右,只要不早夭,便会是人族下一位神隐修士。”
燕归兮薄唇紧抿,视线停在袅袅白烟上:“这样出挑的体质,眼下也不过是承光八阶。”
林疏桐呼吸一滞。
那…
“他是炎凤化世,你应当明白,凤凰,是如何延续下来的。”
燕归兮扯了扯嘴角:“你的师兄,是一路撕筋碎骨,浴血飞肉,以最痛苦、最悔恨的方式长成的。”
林疏桐眼睫重重一颤,抬眸去看燕归兮,后者旋即迎上他的视线,缓缓道:“你见过他的伤,知晓他与谢家不和,同你说个大概也无妨。”
“他本不姓谢,合该是明,他父亲自始自终都不曾爱过他母子,凌云台上也有许多家伙不视他为人,只当作一件要紧的器物。”
“你原来是不是觉得,阿照命相极佳,要越过很多人去?”燕归兮目中分明藏着抹悲悯。
林疏桐本要应声,可嘴唇翳动良久也没能出声,燕归兮一眼便瞧得明白,幽幽道:“阿照不许我细算你的事情,但我那时已模糊推出个大概。”
燕归兮高居阶台,居高临下审视着林疏桐,字字铿锵,直要烙进他皮肉里:“情断爱绝,天煞孤星,这便是你的命。”
薄薄两片嘴皮一启一合,抛出的字眼却个个沉如泰山,毫不留情砸在林疏桐胸口,深可见血骨。
林疏桐死死咬住牙关,仰首瞪着燕归兮平静的面容,目眦欲裂,也不知怒的是眼前为他批命的青年,还是那被辜负的二十五年。
燕归兮仿佛瞧不见他的愤怒,只是和声道:“是极差的命相,但谢照乘,还要更坏些。”
林疏桐一怔,紧攥着衣角的手陡然松开,填膺的愤懑瞬间被整块抽离,只剩无边的茫然。
“阿照是有些喜欢你的。”
燕归兮没头没尾如是道,像怕他误会些什么,紧接着又解释了两句:“他其实也没多少朋友,屈指可数。”
“萧绎当年欲与阿照交好,可费了大心思,甚至闹得满城风雨,待你,已经是难得的亲近了。”
“他的确心高气傲,却能算是至情至性,待喜欢的人几乎恨不得将一颗心掏出来赠予。”
燕归兮稍稍一停,抿上口茶润了润嗓子方续道:“听小松说,你常常去山下买糖,与阿照献殷勤。”
林疏桐闻言,面上不大挂得住,颇有些尴尬地轻轻颔首。
燕归兮搁下茶碗,眼神复杂,问道:“那你知不知道,为何阿照这样爱甜食?”
林疏桐目光微动,摇了摇头。
“他原本是不喜欢甜食的,只是他姨母觉着,他那个年纪的孩子,就该是爱有甜味的东西的,可他如何能算做普通孩子?”
燕归兮轻叹一声:“但为叫他姨母开心,他便说他喜欢,这许多年下来,纵然是不喜欢也早习惯了。”
林疏桐覆在膝上的手乍然一紧,不由自主忆起谢照乘瞧见糖果时的神情,从前他只觉得可爱,却不想内里满是那人的酸楚。
“就如他其实早惯了伤痛,剔骨削肉也只是皱一皱眉,却怕我与他姨母见了难过,刻意做成副娇气模样,假装活在蜜罐里,不曾在荆棘中滚打,让我们这些人能好过些罢了。”
燕归兮落寞道:“我和殿下,到底是来得迟了。”
林疏桐心下五味杂陈,道不清是什么感受,只胸口沉闷,不如何好受。
两人相对无言半晌,燕归兮低声道:“我其实并不愿意教你,但那孩子坚持,到底不想拂了他的意。”
“或许道来无耻,可我还是想说一句,无论日后如何,请念在今时阿照诚心待你,莫要伤他。”
说着,燕归兮起身,深深一礼:“如有可能,也盼你能助他一二。”
林疏桐慌忙去扶他:“哪怕院长不说,我也会如此的,师兄救我数次,这样的恩德疏桐决计不敢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