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鸿亦不禁侧眸望向沈垂。
这绣花枕头平日里不争不抢,唯崔凛和崔意浮的命是从,完全就是崔意浮的专用受气包,想不到临到这种时候,居然还是个能拿主意的。
“太上长老一向对大小姐看重有加,只要有大小姐在,五长老何愁不能拿捏太上长老?”
五长老沉默许久,松了手。
崔意浮身体软塌塌倒地,双目暗淡,意识迷离,四肢还在不自觉地抽搐。
五长老视线在周围打了个转,一一扫过在场之人,忽而拂袖卷起四人和昏迷的郁清江,再一转眼,到了一处院中。
院门刚关,五长老挥出数道残影,掐住众人下颌,喂了一粒丹药进去。
丹药入口即化,江鸿尚未来得及封住筋脉,药力便融进了血液中,浑身骨头被砸碎了般剧痛无比。
“此丹名为蚀骨丹,服用者将日日遭受蚀骨之痛,唯有每日服上一粒解药,方可缓解。这丹药是本座一位故人相赠,药方早已失传,便是连风门也救不了你们。所以,你们最好乖乖听话。待到天风境一事过去,本座处理好所有事,自然会放了你们。”
“替大小姐更衣洗漱,一个时辰后,本座带她去见太上长老。”
话罢,五长老揽住郁清江,走了出去。
沈垂和迟月归两相对视,一人架起悠悠转醒的崔意浮,另一人扶住江鸿,将二人带进屋子。
“喝口水吧。一会儿我们都出去,你找套干净衣服,梳洗打扮一番,再跟他去见太上长老。”沈垂端了杯茶到崔意浮跟前。
崔意浮愣愣地看他,忽然一把打翻了茶杯。
“恶心!”
“狼心狗肺的东西,我爹救你性命,抚养你长大,还收你为徒、倾囊相授,你呢,你做了什么?我爹尸骨未寒,你就已经急着要认新主了?白眼狼,你滚!我不想看见你!”
她死里逃生,整个人都还没缓过来,几句话下来,便累得咳嗽不止,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
迟月归想替她擦汗,谁知崔意浮反手便是一耳光。
“你也滚!你们两个狼狈为奸,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沈垂本还有耐心地守在一边,见她打迟月归,当下一怒,一不留神手上便用了力,捏得崔意浮骨头脆响。
“啊——”
“别!师兄!”
手越收越紧,接连响起的惨叫声和呼声唤回了沈垂的理智,他松开崔意浮,嘴角带笑,眸中却染上一抹微不可见的冷意,指尖怜惜地抚在迟月归脸颊上。
迟月归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无事。
“大小姐,”迟月归蹲在环住双膝埋头哭泣的崔意浮身前,温声道:“沈师兄他并非那个意思。”
“你是家主唯一的女儿,也是崔家少主,只要你活着,一切都有可能。等见了太上长老,你借机暗示也好,孤注一掷说出来也罢,起码有一线生机,总好过不明不白死在外边。倘若就那么死了,岂不是连为家主报仇的机会都没有?”
崔意浮身子一僵,仰首泪眼婆娑地看着她。
“退一万步讲,哪怕太上长老不行,你还有连风门。”
迟月归拉住崔意浮的手,“下月十五天风境开启,这可是六十年一次的盛事,仙盟各派毕至,连风门一定也会派人来。叶夫人是你亲姑姑,倘若她得知家主死讯,难道会置之不理?”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保全自身要紧,来日方长啊。”
崔意浮咬紧下唇,求助地看向沈垂,见他如以往一样眉目温和地点头,嘴一瘪,“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好……好……我记住了,我一定表演好,绝不会露馅。”
崔意浮推开迟月归,边抹眼泪边向里屋走,没走两步就差点被屋里的凳子绊倒,最后还是沈垂和迟月归一齐把人扶了过去。
送人进去后,二人各自松了口气。
迟月归寻到进来后便独自坐在一旁的江鸿身边,弯下身子,手心在她眼前晃了晃:“阿轻,想什么呢?”
半年前迟月归教江鸿写字时,念到一句“一叶舟轻”,恰好人人都以为江鸿姓周,她便择了这个轻字作为名。
江鸿回过神,定定望着迟月归,好半晌摇了摇头。
“吓坏了吧?”
迟月归在江鸿身边坐下,伸手将她圈住,安抚地拍在她后背。
江鸿身体下意识一僵,极其不习惯也不喜欢这种肢体接触,正打算抽身,听到迟月归说:“以前我家中有个小妹,不会说话,在外面被人欺负了也不会反抗,回到家里就用这种呆呆的眼神看着我,我一看就知道,她是吓坏了。我问她,她也只会哭,什么都不肯告诉我。”
“后来,她被人打死了。”
“当时我就在门外,但她说不出话,还被人捂住了嘴,我没听到声音。等我找到她时,她遍体鳞伤躺在河边,尸身都凉了。”
迟月归低下头,叫人看不清表情,嗓音沙哑,挂在江鸿肩头的手轻微颤抖:“今天我让秦师弟去找你,你迟迟不来,我……我真怕你也和她一样。”
“……”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迟月归喃喃自语道。
江鸿视线散乱地看着前方,良久,侧过身,在迟月归手心写了几个字:秦仪被杀。
迟月归面色急转煞白,眼眶瞬间红了,星星点点的泪光在其中微闪,啪嗒一下,在衣服上开出浅淡的水花。
“我……”迟月归想要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几次尝试张口,却都堵在嘴边,到最后,竟连一个字都没能再说出。
一直注意着这边的沈垂无声走到她身边,把人揽进怀中,轻抚过迟月归后颈。
呜咽不断传出。
崔意浮哭闹的场景与眼前哭泣的人影重叠。
又低又长的哭声萦绕耳畔,唤醒了某些深藏在记忆中的瞬间,江鸿脑袋放空,像研究什么稀世罕见的宝物,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两人,甚至忘了伪装,脸上露出不近人情的冷漠。
冷漠之下,还有一丝困惑。
一个人死了,他身边的人就要这么哭一场吗?
江鸿冥思苦想许久,没能想出结果,想模仿迟月归挤出眼泪,试了半天也没成功,只好继续研究眼前沉溺在悲伤中的人,仿佛这样也能感同身受地体会到悲伤。
嘎吱一声,闯入屋中的声音打破静寂,如梦惊醒。
五长老空手一抓,才止住眼泪的迟月归和她身侧的沈垂甚至没来得及反应,江鸿便被捉了出去。
半个时辰后,崔意浮被带走的同时,江鸿被丢了回来,气息奄奄,大有将死之相。
心急如焚的迟月归当即喂了她一颗丹药,又和沈垂一道渡了半身灵力过去,才把人唤醒。
“怎么回事?”
江鸿颤着手写在地上:他让我去拿寒朱。
“寒朱?”
迟月归话音刚出,那厢,房门处又是一声响动。
“哑巴,余姑娘要见你。”
江鸿忍住浑身撕裂般的疼痛,冲迟月归摇了摇头,听命走出去,左拐两次后,在回廊下看到了依偎在一起的余晚正和郁清江。
郁清江双目紧闭,脸色苍白,倚在余晚正肩头。
余晚正腕间缠着麻布,一抹血色洇出,她却好像没感受到疼,不间断用手拍在郁清江背后,抬起头和江鸿对上了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