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银灯第一次见到仙人,是在十七岁那年。
三月三,春上巳,祓禊更衣,踏青祈福,仿佛天公都格外通情达理,暖阳高沐,万物复苏。
曲银灯换了身新裙子,编好辫子,在院中折下一枝桃花,和向玉瓶一起出了门。
她自小孤苦无依,被村里的老医师捡回家,当亲孙女一样带大。向玉瓶是老医师的孙儿,比她大两岁,一直对她照顾有加,老医师走后,便是他二人相依为命。
曲银灯知道,向玉瓶喜欢她,她也喜欢向玉瓶,但两人年纪都还小,脸面薄,不好意思张口,便都心照不宣地把这事埋在心底,反正日子还长,他们朝夕相处,不在乎早一刻晚一刻。
不过毕竟是上巳节,村里同龄的姑娘小伙子们早早就约了一处,他二人坐不住,便也约了一起出门踏春。
可惜赶得不巧,出门不久,他们捡到了一个人。
确切地说,这并不是一个人,至少不是曲银灯能理解的活人。
这人看模样是个姑娘,但身形十分庞大,约有两个她那么高,不会喘气,没有脉搏,浑身上下皱巴巴的,还断了一只手。
曲银灯拿起那断手,凑过去一看,瞧见里侧空空荡荡的,只有外面一个薄薄的纸壳子,也不知是怎么撑起来的。
这东西怪异,她本不想管,不经意地一瞥,却看到这空壳纸人身上挂了一枚银朱玉佩,迎着日头,明晃晃地闪着光。
曲银灯打小就爱这些亮晶晶的东西,一时犹豫,谁料被这空壳纸人抓住了手。
她头一次见这么稀奇的物什,看它满身破烂,怪可怜的,又听向玉瓶说这似乎是百里之外的仙人们驱着的一种名为……哦,傀儡的东西,酷似人,却比人厉害得多,心里一动,和向玉瓶一合计,便把纸壳子捡回了家里。
她想,仙人们丢了东西,大抵是要回来寻的,他们得好好保管着。
只是这一回去,曲银灯却犯了难——她不知道怎么收这东西,想修也无处下手。
好在向玉瓶有个白灿灿的玉,甚是神奇,晚上用手一擦还能发出光,比蜡烛都亮,放到纸壳子身上没几日就焕然一新了。
曲银灯知道,那不是个凡物。
以前老医师说,他们向家祖上出过仙人,那玉就是仙人留的。可这东西在向家人手里传了得有几十代,仙人也没出现过一次。
曲银灯总觉得那就是老医师编出来骗人的胡话,不过向玉瓶信这些,她便也信。
偶尔她还会揶揄向玉瓶说,改明等他家先祖回来接他上山做仙人去,他可不能丢下她。每到这时,向玉瓶总会像春风似的笑着,跟她说好。
当然,他们知道这不过是玩笑话,仙人住在山上,住在云间,住在传闻里,唯独就是不住凡间,他们是没那个福气见的。
纸壳子的到来,改变了她的看法,曲银灯生出了幻想,想着她是不是能见到传说中的仙人了。
纸壳子不会说话,那段时间她时常拉着纸壳子坐在院子中自说自话,对着院内那棵还生着绿叶的银杏树遐想,期待着那一天的到来。
四个月后,她如愿以偿了。
解晓来的那天,天气转阴,凉风吹在身上不冷不热,吹得人浑身舒坦,曲银灯喜欢这样的风,拉了张摇椅到院子里,躺进去,眯着眼睛看向玉瓶为刚送来的两个孩子看诊,顺便赏一赏满院的花。
村子里的人虽然唤她一声曲大夫,可曲银灯自己心里清楚,论医术她可不行。她一看医书就头疼,那点微不足道的本事还是在老医师和向玉瓶十数年的耳濡目染下得来的,病人找上门,她是不敢上去祸害人家的。
不过她也不乐意进屋,她不喜欢看医书,却喜欢看向玉瓶,哪怕就那么趴在那只看不说话,她也觉得有趣。
一开始向玉瓶还会装模作样地说她几句,久而久之也习惯了,替人看诊之余还会注意着天色,提醒她去屋里拿被子,别着凉了。
曲银灯懒得动,纸壳子就会体贴地进去帮她拿。
解晓来时便是这样。
解晓是飞进来的,一落地就把院里几人都吓了一跳,两个孩子在村子里野惯了,不怕生,一见到他眼都圆了,从向玉瓶手里跑出来环着解晓左摸右摸,问她:“姐姐,这个好看的哥哥,是不是你说的仙人啊?”
向玉瓶把人拉回去,欲跟站起来的曲银灯一起招待解晓,谁知解晓看到一身粗布衣衫、抱着薄被出来的纸壳子,表情当场就变了。
几句话后,曲银灯才知道,解晓不是来寻纸壳子的,而是来寻她和向玉瓶的。
纸壳子名叫弦环,是解晓最为厌恶之人一手打造的,解晓费了很大的功夫才把弦环打废,却被他们捡了回来。
解晓不容许任何忤逆他心意的事发生,也不允许任何忤逆他心意的人活着。
曲银灯想逃,但是仙人的力量何其强大,她知道自己逃不了。她悄悄打手势,想让向玉瓶带着两个孩子逃。向玉瓶有那块玉,肯定比她活下去的机会大。
然而天不遂人愿,解晓在瞬间发现了她的企图,直接绑住了向玉瓶三人。
曲银灯和向玉瓶自知此事冲着他们二人而来,不愿伤及无辜,便求解晓放两个孩子离开,岂料这么一求,反倒让解晓起了玩心。
他将向玉瓶和两个孩子分别投入火海,又困住弦环不让她帮忙,逼迫曲银灯在两方之间做选择。
曲银灯犹豫了很久,最终选了向玉瓶。
解晓意图得逞,笑着离去,两个孩子葬身火海,曲银灯头也不回地冲进热潮中,却没能救下一个完整的向玉瓶。
她选得太迟了。
向玉瓶其实也只是个文弱书生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