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更远的地方更加孤独。
这头凶狠的猎食者会带自己去哪里呢?少年心中并无确切答案。也许是北方的雪原,也许是南方的热带雨林,又或许是某个偏远的山谷小镇。他不知道自己将去往何方,但此刻,他竟感到一种莫名的解脱。
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
“我随您走。”
当这架飞机即将要起飞时,引擎的巨大轰鸣声,让这少年情不自禁的全身发抖,他在座位上不由得捂着耳朵,蜷缩着身体,忍受着这巨大的不适。
张恩国看着身边这蜷缩的瘦弱身体,不仅有些奇怪,便拿下他的一只手,在他耳边问,“难道你从小到大没有坐过飞机?”
唐晔连忙再次捂上耳朵,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张恩国看到了眼前这瘦弱的小孩,平时那么高冷傲骄,现在眼圈都发红了,但嘴唇一片苍白,他叹了口气,“不至于吧,唐家的不至于不带你出过门吧?”
这小孩没有回答,许是因为听不清。只是因为持续的引擎轰鸣声,小孩害怕发抖得更厉害。
张恩国叹了口气,把手搭在他的另一侧肩膀上轻轻地拍着他的肩膀安抚他。
恐惧让小孩顾不得这么多,趁势钻进张恩国的怀抱寻求安慰。
健壮魁梧的老人把他拉过来,抱在怀里,像抱住一只宠物狗,一点一点安抚他。
他看似逐渐平静下来。
第四十二萍踪
七月末,天空一片湛蓝,阳光明媚地穿过树叶缝隙,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影子。袁雅维和一群班干部兴高采烈地忙碌着,帮学校把各种物品搬到新的级组办公室。
冯老师正埋头整理学生名单,突然她抬头问袁雅维:“袁雅维,唐晔转学后,你们还有联系吗?”
听到这个名字,袁雅维心里不禁一沉。自从6月初唐晔眼睛受伤住院后,她去看望过一次。虽然之后发过几次信息,他总说已经没事了,但从7月起,他的信息便再没回复。她甚至是从自己爸爸口中得知他转学的事。她有些失落,但女生的矜持也不好再频繁联系,只是淡淡地回答:“没呢!”
冯老师有些诧异:“真的吗?他好像跟谁都没再联系,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袁雅维忍不住转向刚走进来的何嘉南:“喂,何嘉南,唐晔转学去京城科大少年班后,有跟你联系吗?”
何嘉南低着头,声音有些冷淡:“没有。”他没有提及他们之间的争吵,只是简单地回答。
随后进来的钟小琳一边扇着风,一边说:“他们两兄弟都怪怪的,走人也不说一声。唐天也是,都要上飞机了才告诉黎梓茵他要去M国,连个正式的告别都没有。感觉他们就没把我们当朋友!”
袁雅维笑着轻轻捏了捏好友的脸:“对对对,还是我们闺蜜好!”
钟小琳感叹道:“哎,身边少了一位大帅哥,真是可惜了!”
“那你去京城找他呗!”袁雅维调侃道。
“别!我可高攀不起。哎,荷塘月色cp拆伙咯!”钟小琳又朝另一侧的何嘉南使了个眼色,一脸的八卦。
何嘉南的脸色顿时冷了下来:“别把我跟他扯到一起,谢谢。”
“哟,你干嘛了?你‘老婆’跑路了,你扮失恋啊?”钟小琳调侃道。
何嘉南剑眉一挑,正要说话——
袁雅维突然感到有些异样,这也对何嘉南说道:“他不跟我们联系不奇怪,但他不可能不跟你联系吧,你俩这么好的朋友。”
何嘉南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我没有这样的朋友!他做了什么事情你们不知道?!”
两个女生露出茫然的表情:“谁?做了什么事?”
“你最喜欢的唐晔啊!”何嘉南咬牙切齿对袁雅维吼,“你最好及早看清他的真面目!别对他这么一往情深!”
“什么‘一往情深’,你别乱说!何嘉南你今天是怎么了?”袁雅维又羞又气,瞪了何嘉南一眼。
办公室里,其他班干部看到他们俩神色不太对,开始议论纷纷。钟小琳赶紧劝阻两位好友。
钟小琳把他们俩拉到外面:“你们俩有什么好怼的,还要当着老师们的面乱说?何嘉南,你究竟想说唐晔什么事?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又不早点告诉我们?”
“6月份,梁一民师兄的事,你们不知道?”何嘉南的脸色一沉,语气中充满了不屑。
“梁一民师兄?”两位女生觉得这名字有点儿熟悉,“就是初三那个成绩很好的师兄,他怎么了?”“我记得……对了,他妈妈得了癌症,我们前一学期不是给他捐钱了吗?”“好像后来治好了,我记得梁师兄还写了感谢信给全校同学呢。”“但这关唐晔什么事?唐晔捐了很多钱?”
何嘉南冷笑一声:“他捐得当然多!整整300万呢!为什么会这么多?本来梁师兄有资格参加去年底的物理联赛,是唐晔诱使他退出比赛让自己去!”
他的话音一落,两个女生顿时惊呆了。
何嘉南看着她们震惊的表情,语气更加愤慨:“你们没想到吧?唐晔竟然是这样的人,他居然用钱来买别人的前途!”
袁雅维呆呆地站在原地,一言不发。钟小琳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却发现她的眼眶已经湿润了,钟小琳连忙安慰她:“小维,先别难过,我们都在这里。”但她却只是拼命摇着头,却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钟小琳看她张不开口,便一边感叹着一边当了嘴替:“哎,何嘉南,你有没有想过,以当时的客观环境来说,梁师兄根本就不可能去沪城参赛。他要照顾病得那么重的母亲,怎么可能离得开羊城啊?他一退出,学校肯定要派人顶上的,初三不是没有成绩好的师兄师姐,但,谁有唐晔厉害?学校派他顶上,不是理所当然吗?这个智能机器人项目,说句实在,没有他唐晔,还有谁搞得定?
……倒是你——,你也先别着急……当时很多人私下讨论过为什么让你顶另一个名额的。对,你理科也非常厉害,比我们同年级的厉害很多,但是并非到像唐晔那样无可取代的水平,而且你今年明年还有机会,怎么也应该派当时初三的人去。你也先别生气,当时知道你家背景的,有些人也猜测你是不是走了你爸后门,但我们几个一致对了外,坚决否认。”
何嘉南被钟小琳的话说得哑口无言。其实,他心里也一直疑惑,为什么学校会派唐晔和自己这两个初一的学生去参加比赛。他之所以对唐晔如此愤恨,就是因为他想不通这一点,再加上他认为唐晔是用钱来买下别人的机会,这更加让他难以接受。
钟小琳看着何嘉南陷入沉思,继续说道:“就是说,唐晔他捐不捐钱给梁师兄,都是有资格参赛的。他捐,我认为是出于善意呀;退一万步说,就算他唐晔只是为了炫富,但梁师兄也达到救治母亲的目的了呀!在于梁师兄那边,哪可能又想参赛夺冠、又想有人为他照顾母亲、又想有人送钱给母亲看病这么好的事?所以退出比赛这是梁师兄个人的取舍啊!我想不明白你为什么对此这么大负面情绪。”她又观察了一下何嘉南的神色:“……话说,你们俩该不会为了这事闹别扭了吧?”
何止闹别扭?!何嘉南嘴里心里满是苦涩。
袁雅维憋了半天,终于叫了出来:“为什么你不找梁师兄问个清楚明白?!”她的声音带着哭腔。
袁雅维马上请老师帮查了梁师兄的住址,带着何嘉南和钟小琳径直飞奔到离学校不太远的梁家,她的脸上写满了对唐晔的人格的坚信不疑,以及对现在才知道他们之间产生了这么大误会的痛心。
来到梁一民家,刚好王翔宇也在。
梁一民知道了他们的来意,震惊不已。随后他叹了口气,说:“何嘉南,我非常抱歉,前两个月没有让你了解真相,让你这么误会唐晔。真相是,我和老王,”他拍了拍站在一旁的王翔宇的肩膀, “其实11月份就一直在为我们的机器人项目苦恼。经费已经花了,但机器人却非常不完美,再换题材在学校也说不过去。
有一天,在天台上,我俩正在讨论这个问题,唐晔当时也在天台,就听到了,考虑了一下,向我们提出了他的改进建议。那个构思真的很美好,但以我们俩却做不到。再加上我妈的病情急转直下,我既要照顾她,又要学习、赚钱,实在没精力再兼顾这个项目了。所以,是我先提出,我退出,让他加入的。”
王翔宇也点了点头,补充道:“的确是梁一民先提出的。要不是这样,以我和梁一民的关系,我怎么可能轻易接受别人加入、还和他共事那么久?再说句玩笑话,要不是为了背负梁一民的期望,谁受得了小师弟这工作狂啊!”
谈到唐晔给钱的事情,梁一民解释道:“说到他给我钱,我只能说,有这回事。当时学校大家给我捐的钱,你懂的,杯水车薪,连付基本的保守治疗费用都不够,别说用新药了。他说他不想在学校高调捐款、让大家再议论他的家庭,所以想私下捐给我。我很感激,但我不能接受这么大额的捐款,所以我们约定好,等我以后工作了再一点点还给他。我还给他写了借条,当时王翔宇也在场见证。”
王翔宇点了点头,表示认可。
紧接着他却叹了口气,从手机里翻出了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张借条和一个快递袋,又继续说:“但7月初的时候,我收到了一个快递,就是这张借条。我忙联系唐晔,甚至还找过地产集团高层的人,但再也联系不上他了。”说到这里,他的眼神里流露出了一丝惋惜和遗憾。
“那张师兄为什么会退出呢,为什么他承认了唐晔诱使你拿钱退赛的事呢?”何嘉南激动不已,声音都在颤抖。
梁一民叹了口气,说:“张亦晨不相信我说的话,后来,看到你们得大奖归来,他英语那边成绩却不太好,我估计,心里稍微有些不平衡吧。”
王翔宇犹犹豫豫地开了口:“呃,其实……张亦晨知道小师弟私下捐钱给你那件事,是我透露出去的。”
王翔宇低下头,声音里充满了懊悔,“师弟们加入、我们开始修改机器人后,有晚我累得要死,小师弟还在抠细节,我气不过,就和他吵了几句。晚上走的时候刚好碰到张亦晨,他吐槽了他的指导老师,我就顺嘴吐槽了这不用吃不用睡的小师弟几句,说这么拼干嘛,反正家里这么有钱,都花了三百万参加比赛了,再花些钱让评委通融一下就好啦!”
梁一民气极:“你!我要给你气死了,你怎么能这么乱讲!”
王翔宇后悔不迭地说:“后来我跟张亦晨说了,那晚随口乱说的,让他忘了这事。我们也不是第一天认识张亦晨了,我也没想到他会这么对外说啊!”说到这里,他摇了摇头,似乎对自己的冲动感到懊悔不已。
梁一民注视着何嘉南的眼睛:“师弟,如果你在意的是,他有没有向我提出这个交换条件,我可以清晰地回答你,他没有提出过,甚至没有表现过任何一点高人一等的态度。”
“何嘉南,现在一切都已经明朗了:唐晔和梁师兄之间,初衷只是探讨比赛题材,而梁师兄愿意让出名额,一是为了给生病母亲更多的陪伴时光,二是明白自己无法将比赛发挥到极致;再就是唐晔慷慨解囊是为了帮梁师兄解决燃眉之急,梁师兄愿意接受金钱帮助是为了给母亲一线生机。
最终,梁师兄的母亲得到及时充分治疗,你们拿了金奖,结果让所有人都感到满意。
然而,你却从这个和谐的结果中,推断出了一个恶意的起因:唐晔是为了洗白当时被教育局调查成绩的自己,所以用钱让梁师兄退赛,自己参赛拿奖。
哪怕当时,你能够稍微保持一些中立,稍微理解一下这个结果是双方共赢的,那该有多好啊!
我从未强求你相信唐晔是因为同情梁师兄的处境,才给出那笔钱的。我更没有要求你认为唐晔是那种无私到近乎傻气的人——你刚才也听到了,梁师兄因为担心自己无法偿还,只向唐晔提出借用150万,但唐晔却倾尽全力把自己全部的320万都转给了他,为了使梁妈妈的生命不再受困于金钱。
但这样的慷慨举动,却让你更加坚信,他是因为要买下师兄的资格和尊严才这么做的。
……你可以想象吗?他是心痛到什么程度,才会对你这个他最初的、最好的朋友说‘不再是朋友’这句话?”袁雅维说着说着,眼泪大滴大滴往下掉。
“别说了,袁雅维!于事无补!”钟小琳低声打断道,声音里满是无奈。
“何嘉南你看,当你感到难受的时候,有我们这些朋友来安慰你,大家也会因为你的痛苦而感到难过。可是唐晔呢?当他陷入困境时,又有谁来守护他?你体验过那种孤立无援的感觉吗?他是如何一步步走到绝望的深渊,才会断绝与所有人的联系?”
袁雅维的话如同一把锐利的剑,深深地刺入了何嘉南的心中。他站在那里,脸色苍白,嘴唇翕动了几下,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低头看着脚下的地面,那里像有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正在一点一点吞噬他的灵魂。
他脑中闪现着唐晔当时的神情:难以置信、苍白、脆弱、无助。
以及,悲凉。
“我错了。”攒了好久力气,他终于能说话了,声音低沉,“我本不该轻信那些流言蜚语,更不该因为自己的无端揣测,就去伤害唐晔,我本该坚定地站在他身边。……但现在,我已经找不到他了,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问方伯伯!他们家的人肯定知道唐晔在哪!”袁雅维叫着。
他们三人骑车去了万里地产总部,见到了方源副总裁。
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举止沉稳,但当提及小少爷唐晔时,声音都流露着心疼与担忧。
“方伯伯,我们不是来给他添麻烦的。”何嘉南鼓起勇气,对这位友善的长辈说,“可能您听唐晔说起过,我们之间有些误会。我现在来,就是想向他道歉,我不会打扰他的学习,只是想表达我的歉意,仅此而已。”
“何公子,袁小姐,还有这位小同学,我并非隐瞒你们,但实话说,关于那孩子的行踪,我们也不清楚。”
“怎么会这样?”三人异口同声,脸上写满了失望。
“当时他与老爷以及二少爷之间发生了一些矛盾,导致他决定离开唐家。”方伯伯的语气充满了遗憾。
“他和唐天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怎么两兄弟一个两个都走了?”钟小琳心直口快地问。
方伯伯叹了口气,“二少爷随他母亲去M国生活了,你们大概也知道唐总的事情。至于两位小少爷之间的纠葛,我不便多说,但我可以告诉你们,小晔这孩子,在这个问题上没有过错。”
“好吧好吧,那唐晔离开的时候,总不会连你们家人都不知道他要去哪里吧?”钟小琳不甘心地追问。
“我们原本以为他要去京城的科研院,但那边的人一直没等到他。我们只知道他最后是到了白云机场,然后就失去了踪影。”方伯伯的语气充满了无奈。
“科研院?啊,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何嘉南急切地问。
“6月30日。”
“已经一个月了,你们这么有钱,怎么可能找个人都找不到?”何嘉南太焦急了,一下子没注意自己的说话方式。
方源没有介意男孩的态度,他摇摇头感叹道:“恐怕你们也完全不知情,这孩子在网络技术上的造诣,远超世界上大多数黑客的水平,我们发动了所有能利用的资源,但无论官方还是私下,都毫无回音。”
就在这个和煦的上午,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屋内,被亲友们深切思念的那个少年,却一脸不屑地面对眼前刚被他逐个逐个冷嘲热讽怼完的人们。
他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然后从铺有巴旦木花纹绸缎地毯的炕台上缓缓站起,唯一澄清的右眼环顾了一圈周围那些故意低下头去的人们,接着他走到门口,穿上鞋子,离开了这所房子。
吴凡叫住他:“唐晔,等下!”他走近少年,低声说:“大家都是同事,说话别太过分。”
“同事啊?可是我觉得你们把我智商都拉低了!”少年歪了歪嘴,勾出一个凉薄的笑容,私心觉得自己与他们不一样,又往前迈着步子。
“去哪?”吴凡追问。
“散步。”少年懒洋洋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