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尝不像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呢。
李絮没什么情绪地拎了拎唇角,一秒都不愿再望入自己的眼睛,直接推着登机箱,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
春寒料峭。
夤夜融化于城市的霓虹。
云城位于亚热带沿海,纬度低,三月初的温度用“冷”字形容并不贴切,只能勉强称之恻恻轻寒。
不过刚刚落过一场细雨,风被浇得发沉,存在感变重,割在脸上莫名添了几分凌厉。
李絮推着登机箱走出楼栋,被吹得不自觉眯了眯眼睛,不辨方向地穿过植物丰茂的小径。空气中浸润潮湿水汽,轻轻嗅一嗅,肺腑里尽是阴冷的绿意。
位于CBD的高端滨江楼盘,寸土寸金,由五幢住宅与一幢会所组成,隔水与地标霓虹塔对望。麓月府占地面积不算太大,但布局极其讲究,处处依足堪舆风水,不仅背后叠石砌山,还在正前挖了一页小而精致的湖泊。
李絮第一次过来,还不以为然地随口评价,“你们上哪请的大师?云城本来就湿气重,再怎么讲究遇水生财,这里离江边估计也就五十米,还不够,还得挖湖?倒不如腾出空间多种几棵树。”
作为开发楼盘的富邑集团少东家,陈彧听了也笑,从后揽住亲了亲她腮颊,“谁会嫌财多,这叫卖点懂不懂?另外我要严肃纠正你,风水是封建思想,现在不提倡,我们更建议叫它环境心理学。”
他们其实是有过一些类似于两情相悦的时刻的。
坐在挤满斑斓水彩的花房廊下,望着波光粼粼的碎湖,李絮忽然这样想起。
在湿冷的风中,她摸出手机,滑动屏幕,避开富邑集团旗下的酒店品牌,随便就近定了个房间。
虽然李兆霖和罗跃青都生活在云城,但李絮在这座城市没有家,今夜需要临时找地方落脚。
WhatsApp和微信都有新消息。她先回拒意大利同学Vanessa明天一起去图书馆的邀请,解释自己有急事离开佛村,要过几天才能见面。然后点开微信,好友霍敏思发了几张照片,问她落地了没有,催她赶紧抽空出去喝酒。
李絮低头打了几个字,顿了顿,又删掉,没有选择回复。
退出对话框,塞满各种联系人与无聊推送的App主页,陈彧依然是她的置顶。
这是在一起的第一天,陈彧自顾自拿她手机设置的,她没有拒绝。
那时候陈彧还在波士顿留学,李絮在佛罗伦萨美术学院读绘画专业。他第无数次飞十几个小时去见她,他们乘有轨电车从佩雷托拉机场返回市区,在圣诞夜的阿诺河边牵了手,决定开始一段隐秘的异地恋。
远距离恋爱的维持,极其依赖社交软件。
他们彼此学业都很繁重,陈彧作为继承人,更是早早开始接触家族产业。
时差六小时,常常一个人醒来,另一个人还在梦中。一个人刚看完日落,另一个人已经准备歇息。一天二十四小时,减去塞满日程表的课业与课外workshop,再减去各自泡在画室与图书馆的分秒,对话很多时候都是有延迟的,甚至连早午晚安都得提前说。
平心而论,无论物质或时间,付出得更多的那一方都是陈彧。
将近千日的异地,李絮只飞过一次波士顿,在她读研究生第一年的圣诞假期。却数不清陈彧往返来去飞了多少次佛罗伦萨。
就连微信消息,也是收到的多,发出的少。
点进去置顶,对话还停留在李絮飞行于万米高空之上,无法作答的今夜。
15:29 James【未接通 】
15:30 James【起床了吗?不接视频,在画室?还是忙论文?】
18:20 James【记得吃饭bae,别喝太多咖啡。结束了打给我。】
19:08 James【订了明晚的航班,LX1678,落地正好赶得及午餐,带我去吃上次那家奶油包?】
20:10 James【未接通 】
20:15 James【想你。】
瞄一眼屏幕左上角时间,现在23:20。
相隔不过三小时。
前脚给她发信息,叫她宝贝,说想她。后脚就把别人带回家滚床单。
这么灵肉分离,情感与行动各司其职,哪边都不耽误,双线运行不可谓不高效。
说不定一心二用,两件事同时一起做,更省心力,更刺激。
李絮不由感慨这出众的时间管理体系,想笑,没笑出来,直接左滑取消了联系人置顶。
天气不好,雨后潮湿。住户出入多走地下车库,这个时间段路上除了零星几个遛狗的,几乎碰不见什么人。
小区安保监控严格,但李絮是正经刷人脸识别门禁进来的,不能归于外来访客。见她拖着行李箱无所事事地坐在湖边,巡逻保安态度很好地过来问一句需不需要帮忙,被微笑拒绝,也就恭恭敬敬地不再来打扰。在这种地方做物业,耳聪目明很要紧,学会闭嘴不管闲事更要紧。
李絮收起手机,顺势从包里摸出烟盒,抖出一支白色香烟衔在唇间。
打火机不让携带上飞机,她落地后也没进便利店。翻了翻装蛋糕的保温袋,所幸当时店内切件售罄,她买的是未切的六寸,店员按照默认标准,配送了蜡烛和火柴一次性便携包。
加入特殊染料的长杆火柴,呈现诡谲妍丽的钴蓝色,拿在手中像一支蓝鸢尾。
用惯打火机,划火柴的感觉很生疏,也很奇妙。尤其是在这种湿冷夜里。迅速擦过去一瞬,火焰膨胀,既怕烧到手,又怕易燃物反应短暂,烟来不及点着。
人人都有其宣泄情绪压力的途径,譬如极限运动、香烟、酒精、或者性。李絮的选择是一点无伤大雅的尼古丁。
以前刚刚一个人到意大利那段时间,忙,压力也大,喜欢咖啡配小雪茄提神。期间换过一两周电子烟,受不了那股晕晕乎乎甜得发腻的气味。后来慢慢就只抽一款淡口味的万宝路,烟雾薄,不呛人,击喉感也弱。她本身没什么瘾,多数是在画室熬夜时出去抽几支,用于克服过分亢奋或过分疲惫的精神。
日常里她将烟抽得很浪费,因为常常在发呆,任由烟丝空烧,有时甚至不怎么正经过肺。仿佛只是为了找点事做,格外机械地进行摄入这个行为。
亦如此刻。
云朵偶然聚合的夜,似乎又在酝酿另一场雨,冷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陌生的滞碍与苦涩。
李絮起身抖落烟灰,挨在一棵巨大的细叶榕边。老枝灰褐,新枝翠绿。她仔细辨认着,用夹烟的手轻抚乔木粗砺的表皮。
“假如在人我之间寻找不到共鸣。” 很奇怪地,她又再想起里尔克写给青年诗人的信,“那就试行与物接近,它们不会遗弃你。”
夜风中自然交错的枝桠犹如血管,吞吐过滤她指间燃烧的灰白烟雾,同时源源不断向她输送营养与氧气,无声支撑她的灵魂与躯体。
这样的想象令她感到安全。
更加速了思虑的澄清。
她从植物与尼古丁作用中得到安慰,准备抽完这支烟就离开。
今夜并非好时机。争吵也无法真正解决问题。消化完芜杂情绪,她会尽量,尽量让这场戏,迎来更平静、更体面、更不伤人伤己的落幕方式。
一切都会顺利结束的。
李絮掐灭烟,无声攥紧决心。
——假如。
假如湖泊对岸,那个男人没有突如其来闯入自己视线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