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器回应了她。
当她的手探及流金属的表面时,堆叠的立方体便开始流动变形,包裹住了她的手。无需触发,体内的回路便已和流金属的回路接通。而后,导力开始流动。
这种感觉很巧妙——那是一件武器,却又仿佛是身体的另一个肢体,是自身手臂的延伸。
握住它的那刻,她自然便知晓她能像使用自己的手臂一样使用这武器。
这武器能配合她的一切诉求。
然而这种美好的感觉只持续了一瞬间。
她是一个omega——尽管黎晓很明确的知道、并接受了这个现实,但每次她重新认识这个性别时,总要遭遇比她已经知晓和接受了的,还要更进一步的痛苦和不甘。
她不过是握住了那武器,她甚至都没有想要持有它。
然而那短暂一瞬间的“握住”,便几乎吸干了她回路里流淌的所有导力。
体内所有的导力都涌向了那武器。和血管、神经伴生的导力回路循环通道瞬间枯竭至干瘪,却依旧在源源不断的从她的身体里汲取能量,向那武器输送。她体内所有的细胞都在疼痛和哀鸣,仅仅是握住它,便仿佛是一场夺舍般痛苦的刑罚。
可是她必须挥动它。
她必须将自己化作盾牌保护她和尤利娅的生命,给尤利娅争取振作的时间。
“尤利娅——”
原本她只是想打断尤利娅的惊恐,唤她回神。
然而这短暂的一瞬间无数情绪涌入她的内心。她咬住了剧痛,那声呼唤也仿佛像在宣泄痛苦和不甘一样愤怒粗暴。
她挥动了那因为导力供给不足而没有稳定形体的流金属武器。
那流金属像熔化的铁流般裹着她的手臂,和敌人的刀剑相撞了。
碰撞的瞬间,不稳定的导力引发了预期之外的斥力爆破,她和敌人都没有掌握好平衡,同时被掀翻出去。
尤利娅接住了她。
她的名字是尤利娅,这是她的妈妈所取的名字。
当她年幼时,他们一家居住在卢瓦市——说是居住,实质上只是房子在卢瓦市。他们常年都漂泊在海上,每年在陆地上居住的时间总共还不到一个月。她的父亲是船主兼大副,她的妈妈是船上的导航员。她奔跑穿梭在船上一切能奔跑穿梭的地点,不止一次因为擅自爬到桅杆上追海鸥,被妈妈按在膝盖上打屁股。
她哭着鼻子跑去找爸爸告状,爸爸就把她举起来,亲昵的叫着她的名字用胡子扎她。
“尤利娅。”第一个音节高高的抛起,第二个音节重重的落下,第三音节轻轻的接住。
像是在说我亲爱的小姑娘,你这么调皮要让我拿你怎么办呀。
亲昵、快活又无奈。
——尤利娅。
但那是粗鲁蛮民的叫法。青骑士是拉丁人的贵族,而她的妈妈却是个至少混了八族血统的连自己的祖父姓甚名谁都说不清的东河谷蛮民。
没错——青骑士家的继承人,为了跟东河谷的蛮民女子在一起,丢下家族跟她私奔了。
在海上自由的浪荡了七八年,还生下了一只小海鸥,但终究还是被家族找回去了。
而被接回家族后,被夺走的第一件东西,便是她的名字。
——尤利娅。
他们说她可以继续叫“尤利娅”,但这个名字的正确叫法是“朱丽叶”。而家族给她的名字是蕾雅。
所以她正确的名字叫做朱丽叶-蕾雅·罗贝尔。
但这其实是件很无所谓的事。
她并不怀念幼时的自己,当然也不讨厌。那就是她人生中自然而然到来、经历和结束的一个阶段。
譬如五六岁的时候她撒欢在桅杆上奔跑,譬如七八岁的时候的她把找她茬的男孩子按在地上暴揍。
譬如九岁之后,她一直都在发怒。
她的妈妈不理解她为什么会愤怒——这个聪明的女人拒绝学习“正确的语言”,所有不爱听的话她都用“我听不懂”来回答。每天就跟她那个不务正业的丈夫,嘻嘻哈哈的干着自己喜欢的事。
她的爸爸也总是跟她说,“尤利娅你放松些,你现在是家族唯一的继承人。是他们害怕失去你,而不是相反。你就随便糊弄一下好了,别被他们牵着鼻子走呀。”
——他们两个从一开始就明确拒绝去继承什么“家族”,所以这样的态度无可厚非。
但她做不到。
尤利娅想要继承青骑士家族,继承祖先一脉传承下来的神赐礼装。
为什么不继承?
为什么不能是她继承?
没有人质疑陆清源为什么要继承陆家,也没有人质疑安德烈凭什么是罗西家的继承人。
怎么轮到她,却要被问“为什么”和“凭什么”?
她比所有人都更努力、更自律、更强大,也更坚韧。
可她依旧是个“不合格”的继承人,是非到万不得已,不会被纳入考量的“最坏选择”。
陆清源是合格的,那个脑回路异常的安德烈·罗西也是合格的。
只有她是不合格的。
因为在古老的语境中,女性alpha是不存在的。人们只从男性中甄别alpha,因为他们执掌权力驾驭武器引领部族,而从女性中甄别omega,因为她们温顺可人,能诞下最优质的子嗣。
而神赐骑士是古老语境的延续,是荣光的代表。是不容篡改的“传统”。
哪怕时至今日,人们依旧无法想象,神赐骑士其实也可以是另外一个性别。
但是,第二性别的科学原理已经被揭示得清清楚楚。
正如世间存在着男性omega,女性alpha也是真实存在的。
在能力、野心、成绩上,她没有任何一点逊色于男性的alpha。甚至铸就她强大天赋的生理基础,都完全一致。
她是存在的。
她就站在这里。
安德烈·罗西说,她是个傻逼。
她明明是所有人中最幸福的,她拥有他们求之不得的一切。但她居然追求最恶臭腐朽的东西,非要以男人自居。
多么可笑。
他用“恶臭腐朽”来描绘自己拥有的特权,如此憎恨,却也没见他潇洒抛弃。
却要来嘲讽她居然想要追求这份特权。
以及,她从来都没有也不打算舍弃自己女性的身份。她就只是想要被当成一个“alpha”,一个和他、和陆清源一样被信任和寄予厚望的alpha。
可是所有人都自动把这种主张理解为,她想变成一个男人。
真正的“傻逼”,难道不该是这种自以为是的误读吗?
她凶猛的厮杀进了“alpha特指男性alpha”的世界里,要在所有人的面前,去争夺那个只有最强alpha才能夺取的席位。
她固然不能预见到所有困境和凶险,但她决绝而无悔,在进入的那一刻便已决定永不退缩。
她舍弃了“尤利娅”的名字,当然也憎恶被叫做“朱丽叶-蕾雅”。
既然她是她这个世代唯一的“罗贝尔”,那么她便是“罗贝尔”,青骑士家族的姓氏便是她的名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