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之后,锦城烟水青绿,荔枝新熟。
酒旗在暮风中微微晃荡,褪色的旗身在残阳里酿着酡红,宾客谈笑声与掌柜算盘声交织相融。
沈令仪正靠在柜台里算账,不经意抬眸便见天色晦暗阴沉,颇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征兆。
“沈掌柜今儿莫不是又要早早收摊。”
相熟的酒客钱娘子调侃着,在柜台放下几两碎银后,就自顾自挑选起酒酿来:“幸好我来得早,否则连坛酒都买不到了。”
“挑酒买酒的功夫,这城内谁又比得过您。”
沈令仪笑吟吟地询问道:“钱娘子不是上星期才买过好几坛清酒回去,怎得短短时日又来照顾咱家生意了。”
“莫说你不晓得这个。”
钱娘子笑着抱怨起来:“我家那烦人夫君偏要讲求什么‘醉意三分,妙手偶得’,搞得我常常为他挑酒斟酒,都快成这方面行家了。”
钱娘子的夫君是城里有名的好酒秀才,早些年也爱来酒馆,喝得酩酊大醉后即兴赋诗几首,后来成婚便规规矩矩地呆在家中小酌了。
二人谈笑着便把账给结完,钱娘子旋即又神神秘秘地凑近问道:“沈掌柜和林老板究竟怎么说?你们二人若是互相有意,成婚倒也无需避讳什么。”
沈令仪微微尴尬:“切莫打趣,我与林老板不过是雇佣关系罢了。”
“什么雇佣不雇佣的,哪家酒铺老板会因为体谅掌柜身体不适,而提早半日打烊的?”
钱娘子闻言恨铁不成钢地蹙起眉头,语重心长地嘱咐道:“沈掌柜你要抓紧机会啊,好不容易遇到个喜欢你、还愿意照顾你的人,何必再扭扭捏捏呢?”
她边说边颇有深意地望着沈令仪腿脚,眸光里泛着同情与哀怜,更多的则是关切和着急。
沈令仪正欲张口婉拒,不料屋外传来一道清朗的嗓音,径直打断了她的思路。
“日落西沉,钱娘子快些回家煮饭吧,咱的沈掌柜也要赶着收工了。”
林祺然施施然跨进酒铺门槛,银丝暗绣的景蓝外袍随着迈步流动着光泽,手上提着两包新蒸出来的马蹄糕。
钱娘子认出包裹糕点的油纸,立即眼睛一亮。
“那可是城东排得人山人海的月记糕点铺,林老板舍得给你花心思是真不容易的。”
“沈掌柜记得我说的话,定要好好考虑啊!”
钱娘子离去时笑得暧-昧,沈令仪便只能顶着尴尬的氛围,步履蹒跚地迎接林祺然的到来。
“城东最受欢迎的马蹄糕,我特地买来给沈掌柜尝尝。”
林祺然将糕点不容拒绝地塞到她手上,随即又提着酒铺钥匙晃荡出几声脆响:“今日估计会落雨,酒铺锁好门就回去歇息吧。”
沈令仪无奈地抱着糕点笑道:“林老板照顾我的事情已经足够多了,糕点的钱便从我的工钱里扣吧。”
“倘若传出去,旁人只会笑我林老板吝啬。”
林祺然忙不迭地摆摆手,同时行云流水地将酒铺内的凳子一个个的倒扣在木桌上:“邮驿新到了你的书信,我顺路领到后塞到你家门缝里了。”
“知道啦,多谢善心的林老板。”
沈令仪也不戳破这位年轻老板的心思,索性重新坐回椅子上,拆开出锅不久还冒着热气的马蹄糕大快朵颐。
离开京都后,她的失眠和食欲不振逐渐康复,锦城风水格外养人,沈令仪相比来时已经珠圆玉润了许多。
马蹄糕咀嚼起来清香爽滑,一包五块的糕点等到林祺然忙完时已经被沈令仪全部吞吃入腹。
“看来糕点很合沈掌柜的胃口嘛。”林祺然俊朗的脸颊溢满笑容,“不枉我排队一个时辰才买到。”
“辛苦辛苦,谁不晓得林老板体恤掌柜的美名远扬呢?”
即使知道对方心思,可是林祺然相处时却总是将分寸拿捏的恰到好处,并不会引起沈令仪的抵触与反感。
二人检查好酒铺的锁扣后,夕阳已经快要走向尾声,街坊邻居对此已经见惯不惊,纷纷和善地朝他们问候着。
沈令仪行走很费力气,钉满钢钉的骨头虽然能够以胯骨支撑行走,却难以避免蹒跚缓慢的步伐,远远瞧着似乎是残疾腿瘸。
林祺然虚扶着她回到家门口,屋内熟悉的苦涩药味透过门缝传出来,惹得他剑眉微微蹙起,颇有些担忧。
“沈掌柜早点歇息,若是落雨疼痛难忍,便麻烦邻居来寻我。”
沈令仪微微点头,在他追随的目光里关好屋门,俯身拾起从门缝里塞进来的信件。
徐桥月的家书每隔半年,便会跨越山海定时邮驿而来,提醒着她和京都还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家书依旧是用特殊的语言符号所写成,上面详尽地讲述了京都局势风云变化,青院余人分散藏匿于各行各业里探听情报。
徐桥月于某个深夜制服魏朔逃出宸王府,此后便随时都变化着藏身之所,暗中主导着青院的安排动向。
沈令仪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将尚未读完的书信搁置在旁边,拆开另一包马蹄糕慢慢吃了起来。
透过半掩的窗户,民巷里的百姓在细微的飘雨里来来往往,并不似京都百姓里那般行色匆匆。
街巷面馆支撑着旧蓑草做屋檐,下面还有喜笑颜开的食客赏雨食面,玩笑的方言对话不时传入沈令仪耳朵里。
民风淳朴的边陲小城,简陋但温馨的小屋,沈令仪甚至愿意就此偏安一隅,沉醉于短暂的安宁里。
她失神地望向窗外许久,直到越来越大的风雨将窗户吹得摇晃,她才如梦初醒般起身将其锁上。
沈令仪离开京都的那个清晨,也是这般天色昏沉,风雨如晦,如灰幕般笼罩住晨光倾泻。
她蜷缩在巨型酒桶里,感受着木板车轮碾在碎石路上的颠簸,烈酒仿佛已经将她熏得快要昏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