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对。”女孩的母亲也说,语气带着叹息,“之前我们家阿姐也跟我们说过这事儿……”
“就是他!就是他!”
众人被这呼喊的吓到的同时,看见那位光头小女孩不知什么时候从里面的房间跑出来,直直地指着那个肿眼泡,激动得仿佛都快要跳起来。
她说长句的时候感觉很不利索,发音也含糊不清,“他问我‘妈妈有没有给你钱钱’,我说没有啊,他……他就说:‘撒谎的孩子会死掉的’……”不知为什么,她说着说着就突然地哽咽了起来,五官拧绞在一起。
“妈妈……”
肿眼泡顿时显得束手无策,“我……”
她的母亲急忙地把她往身后拽,尴尬地笑着。
周围看客的眉心皱得像是要夹死蚊虫,眼神都带着些怜悯,天平秤的一端为她拧绞的五官而倾斜。而后他们痛恨地指责着那位肿眼泡,“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啊,这小子怎么回事……”
“刘家的大女儿的脑子从出生就这样了……他居然还下得了手,真是没良心!没家教!”
“李家一连几个女儿,他们好不容易得个男孩,打小被宠惯了,还真以为自己的老子天王了。”
“嘘!你们小声点!”
潦草完事后,肿眼泡被他爸黑着脸拉了回家,嘴里嘟囔着“丢脸”的话语,我想想也是,他们家丢了愤怒的红脸,只剩了气忿的黑脸。
而大家都作鸟兽散,带着闲言碎语。
在零星的闲话里,我听到他们说这个女孩已经十一岁了。而这时,小光头拉着我的袖子,把我扯到一个空荡荡的房间里。她歪着脑袋,从裤袋里很艰难地掏出一颗被揉得皱巴巴的果糖,递到我面前。
“哥哥!虽然不知道你是不是比我大……妈妈刚刚跟我说你救了我,我说:‘妈妈,救是什么意思啊?’她说:‘你要谢谢他的意思’,所以……”
她似乎不受控制地晃着头,半天才得出个结论,“给你吃糖。”
她的话题很跳跃,甚至语言表达里最普通的转述环节,她说起来都显得艰难。
我自觉我并非真正的友善,但我还是浅浅地笑了笑,接过她手里的糖,“谢谢你。”
她摸摸她光秃秃的头,嘿嘿一笑。
我看着她的光头感觉到疑惑,以为她是因为病情要进行什么理疗,便挑了一个简单的问法问她,“你的头发去哪了?”
“啊,好多人都来问候我的头发耶。”她咧开嘴,语气天真且无害,“妈妈说:‘你的头发黏成一坨恶心死了!’然后我的头发就咔嚓……咔嚓地没了。”她表情无辜,摊手,做出了一个没了的动作。
我怔愣了一下,看着她空白的眼神,似乎措辞造句的脑海也空白,我还没来得及回应,那边恰好跟女孩妈妈聊完的许琦素就叫了我的名字,“吟招,我们该走了!”
“好的,等下。”我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转头跟女孩道别,“那我先走了。”
“好了。”她笑说,“走了就别再来了。”
意料之外,她这句话说得很流畅。她笑得也很平静,眼睛眯起,模样祥和,她一头青茬,干净利落,似乎生来就不生愁绪,不与世纠缠。而在这间空荡荡的房间里,她在这一刻,活像位无欲无求的女僧人。
“她不喜欢有人看见我的。”
我诧异地猛抬眼看她,不自觉地深吸了一口气,气停在我的肺里,等她朝我再次傻乎乎地一笑时,我的那口气才如迟到一般,缓缓地呼出。
“……好。”
之后,他们就没再找过我,但每次我路过小鬼他家门口的时候,他爸总叼着烟眯着那狭长的眼瞥着我。
他吐在地上黑白交加的葵花子壳像一滩消化不良的呕吐物。
我本来也没注意到他的,是魏楮堂有几次跟我踩着那咯吱作响的崎岖水泥地回家的时候,他注意到了。
回到家里,他拉着我问:“招招,楼下那个男人怎么回事,怎么每次都盯着你看?”
不得不说,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好像有点凶。
我把给他倒的水送进他手里,歪头措辞,“我当了一回他儿子的爸,他可能记着仇。”
他的表情缓和了些许,“嗯?”
我自觉我说得也没错,“他这个父亲不会教儿子,我助人向善,帮了忙。”
魏楮堂低低地笑了声,揉了一把我的头。
我不太喜欢被人摸脑袋,班上的人总在摸同学的脑袋时附赠上一句“你爸爸我”,我有点不大理解,但还是莫名会想起。
我躲开他的手,“叔,这么高兴,你不会也有小孩想要我教吧。”
“有啊,你面前这一个。”他伸手指了指他自己。
他又笑,又笑。
“那我教你,摸人头会被揍。”我抬起手,附上他的脸,把他的笑压回去。
不行,他不笑的时候好像真的有点凶,于是我把他的笑又拉了回来。
我家的凳子有点矮,他就这么仰着头望着我,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他有点像只大型犬,就是我小时候见过的那种,毛发很漂亮的黑白相间的阿拉斯加。
我有点想伸手摸摸他脑袋。
想法还没切实实施,魏楮堂就开口说,那就放手揍,我们招招不能被人欺负。
我握了握还未伸出的手,残余的良心促使我推脱道:“别了吧,搞得我跟个混混似的。”
厨房做饭的许琦素可能听到了他那句话,往我们这边撇了身子,“姓魏的,亏你长得还人模狗样的。我警告你啊,可别教坏我们家吟招。一天天嘴里都没个正经话。”
“招招这么乖还怕被教坏啊。”
魏楮堂没对那句人模狗样发表意见,他坏笑着却又不失风度地朝我一挑下巴,喂了一声,说,小孩儿,怕被我教坏吗?
这人真的是一套一套的。
“怕,怕死了。”我轻搡了他一把,“可赶紧离我远点。”
我那时就自以为是地简单区分了语言和暴力:言语是唾沫星子的拼搏,谁多谁就赢,但你偷换成水也不算大过错;暴力是直截了当的,你无力就是无力,无力就只能鼻青脸肿,暴力也是几次心悦诚服后就可以一劳永逸的。
但我依旧诚服于许琦素的语言艺术,后来我才知道,我这么想,其实是因为我也有像许琦素一样倔强却无力的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