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楮堂撩起眼帘看着我,“嗯……半盖着眉毛吧。”
“好。”
我横着剪掉了一小部分碎发,而后竖着剪刀,剪碎他的发梢,洗手间安静得只有剪刀在咔嚓作响,魏楮堂乌黑的碎发如冬雪般絮絮地飘落。
他垂着眼,看不出神情,他张扬的下睫毛蓊蓊地探出纤长的阴影,他的下眼睑颜色很深,像是书法收尾时撇捺里有意为之的重墨浓彩。
他抬眸看我,隧深的眉目让人有种沉醉之意。我的动作不自觉地停顿在他的发梢间,搁浅在他的眼神里。
他醉时我亦醉。
太荒谬的念想。
我一时间乱了阵脚,我掩饰道,“哥,闭上眼……”
我补充道:“还没剪完。”
我看不懂魏楮堂的神情,他也只浅浅地回了句,“好。”
毫无来由地,我把动作无限放缓,最后执起梳子,梳走了粘在发间的残发,拨松了他的刘海,“可以了。”
魏楮堂又下意识地一撩刘海,而后他的手朝我的脸颊探来,我没躲。
“……哥?”
魏楮堂干热的指尖抚过我的鼻尖,他而后笑了起来,“帮别人剪头发还能剪到自己鼻子上。”
“哦。”我刮了刮鼻尖,不满地反咬道,“你衣服上也有。”
魏楮堂满脸无所谓,拍拍衣服说,“敢问这是谁的锅?”
我舌尖打了几圈转,终于憋出了句,“谁要剪头发算谁的。”
“好——”魏楮堂转而无奈道,“算我的行了吧。”
***
许琦素出院的那天,我拿着她的卡去办了出院手续,顺便缴纳了这几天下来的医药费。
面对昂贵的医药费,以及之前学校发来的入学费用和必备物品清单,那如血蛭般啃食着人的精血的、名为生活的爪牙又一次攀上了我的脖颈,令人窒息,却又不敢妄动。
我开始考量着我近期的行程和薪金,考虑着能再做点什么,才能和许琦素一起捱过这个略带昂贵的夏日。
我攥着药费单子经过医院大厅,偶然遇逢之前魏楮堂说的那位在门口卖花的小女孩——她穿着藏青色上衣,很瘦,脸上的婴儿肥却还未消退,被烈日晒得通红,她的衣物很被洗得灰白,能隐约看见藏纳其中的暗渍,确显陈旧。她把不合身的长裤卷着边儿高高挽起,仿佛这样就是一条足以潦草地敷衍完整个夏日的短裤。她的眼睛不断地张望,像是在找寻下一个买家,又或是,在找寻生活。
人连长吁短叹的资格在这一瞬都了无,因为生活里,真的太多镜子了。
一阵风吹过,我猜想那也是股燥热烫人的风——燥风卷起女孩摆在地上的红纸,贴着地板滑入了医院的大厅,来往的人无一不焦急,所以无视女孩的卖花邀请一样无视了地上的红纸。遽然间,一股神奇的力量驱使着我走前去,拾起地上的纸张,迎着热风朝她走去。
“你的吗?”
“啊,系窝嘅。”小女孩下意识用广府话应了我,看清了我的样貌后可能怕我听不懂,又特意用普通话说了一遍。
“谢谢你。”
我其实会粤语,小时候沈轩程请的家政阿姨普通话不标准,怕误导我,所以偶尔会教我几句比较地道的粤语,用粤语跟我交流。但许琦素不是南方人,她听得懂但不会说,所以我也没在日常生活里用过。
不过这下我也没明说,“不用。”
我无意间瞟了一眼内容,纸上红纸黑字地明码标价,字迹的笔锋很眼熟,可能是人的记忆总容易迁移,东门巷文玉斋的店面上,那张红纸黑字的招聘广告霎时在我脑海中浮现。
女孩微笑着,捧着花束问我是否要买花,她的眼里充满期望,语气有点唯诺,“……不贵的,两块一朵,五块钱三朵。”
我犹豫了一瞬,还是摆手拒绝了。
第二天,我推开了文玉斋的玻璃门,钟鸣声在寂静的店里回荡,余音绕梁。这次我看清楚了,门上挂的只编钟似的物什,一推动大门便会响彻。
我掩上门,大门把喧嚣关在了外面。我本来以为隔了这么多天,画铺老板不会再记得我的,但自我踏进来的那一刹,如石雕僵木的他明显从他的玉器里拔出来,微侧着头,多看了我两眼。我猜他大概已经眼熟了我了。
我径直朝他走去,“您好。”
老板抬起头,扶着金边老花镜瞅着我,像是在等我的后话。
“请问您这儿是要招店员吗?”我顿了顿,“我来应聘。”
“嗯。”老板了然地摘下了眼镜,眼镜链条牵住坠下的镜腿,把它挂在了老板脖子上,他仰了仰下巴,“介绍一下你自己。”
“沈吟招,今年十六。”
老板语气毫无起伏,像一位对人很苛求的审判家,“继续。”
与上次不同,这下偌大的店铺安静得吓人,如一家肃穆的雕塑馆——静止、生冷、无一活物。
我眼睛不自觉挪到了他身后的做工精良的钟摆上,从我进来至走到柜台为止,种表秒针越过了整点,却奇异地没响。我觉得自己把握住了什么。
我斗胆一试,说:“我很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