梶不愿意再面对那可怕的东西了,他决心不再让稻垣有流泪的机会。
可梶万万没想到稻垣还不放过他,追着他问:“一周几次呀?”梶有点头皮发麻:“……有空就来。”她拉起他的手晃了晃:“那应该放了学就空了吧?”
梶很奇怪,他为什么就是吐不出一句拒绝她的话?明明平时说出口很容易啊。
稻垣很高兴自己抓到了一个陪她解闷的固定玩伴:“约好了啊,说话算话。”
稻垣没有去上学,养护设施的老师说她太聪明了,完全不必从国小读起;直接跳级上国中又太夸张,容易被人排挤,加之手续很难办,身份也是个问题。所以他们在征求过稻垣本人的意见后,让她暂且留在养护设施里自学,先把身份问题解决了,过几年去读国中。
梶松了一口气。他想,要是稻垣去上学,理所当然是去他读的那所,那样的话——她就无法避免地会从别人嘴里听说自己的事。
被孤立啦,被讨厌啦,脾气很坏啦,控制不住自己啦,动不动就暴怒随机抓一个惹了他的倒霉蛋小朋友来咬啦……诸如此类,都不是好话——可能会吓哭她,那更可怕。
梶已经很小心了,可在氛围和观念都已经固化下来的环境里,很多事的发生是没法避免的。
在一个人人都认为他是不服管教、随时失控的野兽的环境里,梶想要保持理智是很困难的,毕竟,从小到大没有人教过他要怎么做,没有人站在他身边陪他聆听笼中困兽蠢蠢欲动的吐息声和锁链碰撞的不祥轻响。
他是孤身一人与之日夜鏖战。
那么有一天他支撑不下去、放任一切崩溃似乎也是不难想见的局面。
梶到底还是在稻垣的面前失去理智了。他的脑海里一片空白,视网膜的成像也模糊不堪,无法分辨人和事物的线条,也没有区分光影的块面。花白的闪光接二连三爆裂,他的视野被淹没了。他只看到一团团矗立的黑影,而扯断了锁链、迈步出笼的猛兽掌控他的肢体,用喉咙深处的低吼催促他将这些山一般的黑影逐一撕碎。
梶已疲于从深渊里打捞随波逐流的自我,他独自坚守太久,一旦崩溃,就更加易碎,散落一地无从摭拾。
一个人的战斗没有胜利,梶所能做的只有拖延,让殉难的那天不要过早到来。可年深月久的孤独对小孩子来说是毁灭性的,梶莲不敢和旁人倾诉自己胸中的野兽,他藏好了恐惧,代价是终究毁于孤独。
而梶在毁灭前的一刻,隐约听到有声音闯进了寂静而混沌的深渊,将他温柔包裹。
“莲……莲,醒醒,看清楚我是谁。”
……
“哎,怎么跟饿久了的小动物一样,见谁都咬。”
……
“不行哦,我不喜欢被人粗暴对待呢——就算是你也不行。”
……
“休息一下,做个好梦吧。”
……
梶又看见了唐突闯入暗室的日光,强烈、霸道,不由分说地将灰蒙蒙的他照亮了。
太刺眼了,他想,会激怒他心中的猛兽。可他又如此渴望被光亮笼罩,即使被灼伤,他也会从昼夜不停的苦熬中得到解放。
梶再度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傍晚的霞光盖满他的全身。他四肢铺开躺在泛着土腥味的地上,耳边传来“吱呀——吱呀——”的轻响。
稻垣坐在秋千上前后摇晃,低头看着他笑,说,终于醒啦。
梶很诧异,他心绪平静,浑身松弛,猛兽不知何时又回到了笼子里。稻垣完好无损,没有受伤害的痕迹——
这个聪明得有些狡猾的女孩子,不知用什么办法暂时约束了他心中的猛兽。
从此以后,梶几乎每天去见稻垣。稻垣已不执着于抓他陪她说话练习口语了,她大多数时间都在看书,全是艰涩难懂的大部头,梶看一眼就头痛,默默躲在一旁玩手机游戏。有的时候她出门,多半是去图书馆办借还手续,或者去古书店,她会问梶要不要一起,梶没什么所谓,就陪她一起去。
后来就渐渐演变为她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的局面——没什么特别的理由,习惯了而已。梶习惯了稻垣的陪伴,稻垣也习惯了他的跟随。那只猛兽不再轻易嘶叫,梶总能在稻垣身边获得短暂的喘息的余裕。
稻垣到儿童养护设施半年后,设乐老师又接回了另一个不幸的男孩——父母双双亡于车祸的梅宫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