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没反应过来,而今认识到了,就没法再心安理得对她甩脸色。
苏枋叹了口气。稻垣察觉到他情绪轻微的起伏,眼风转过来。
苏枋故意说给她听:“稻小姐还真是嬗变啊。”稻垣张了张嘴,空口吞下一段惊叹:“你居然当面讲出来?真不客气啊。”
“我还以为我在稻小姐这里多少是有一点特权的。”“有一点,不多。”苏枋移开了视线:“又在敷衍我呢。”“……你怎么也变得难伺候起来了。”稻垣翻了个白眼,“苏枋,除了你,有谁能不打招呼跑到我家楼下说见我就见我的?”
苏枋直觉眼下不怎么适合再谈那个晚上的事,但他此刻罕见地有点想破罐子破摔:“稻小姐觉得我难搞么?那天在医院里对梅宫哥他们讲实话的话,眼下就不必这么麻烦了。”
这话故意讲得不清不楚,时机也突兀,但稻垣一下子就听懂了:“我知道,那个时候,如果我否认说没在交往或者不打算交往,你一定不会再和我有任何瓜葛了。”
苏枋索性承认:“是哦,稻小姐没否认的确超出预计——我本来是打算就那么和稻小姐说再见了。”
她飞快接口:“可我还不想和你说再见。”
苏枋哽住了。
“什么……?”她依旧无波无澜:“字面意思。”苏枋的喉咙都有些发紧:“把话说清楚。”
“很难懂吗?你都为了包庇我在梅面前放下脸面撒谎了,我难道还能过河拆桥?我做不出那种事,也不想欠这么大人情。”她的语气还算温和,落在耳朵里却透出说一不二的果断,仿佛她决定的事就不容他人置喙,“所以,我不会和苏枋就这么说再见的。”
她的话严丝合缝,抑扬顿挫的节奏又平白带起一阵短促又深入的坠落感,是如鱼入水还是石沉大海也未可知。苏枋一瞬间觉得五感失去明晰,光影重叠模糊了边界——反过来想想又清楚自己早也看穿,并未真的期待什么。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稻垣若真那么容易变心转性,那倒又叫他苦恼了。
他轻叹一声,问:“所以,我们现在是在约会吗?”
前面铺垫拆解了那么多,稻垣还是被他这倒打一耙的提问迎头痛击,差点栽过去:“当然不是,你在想什么。”
“我在期待啊。”“啊?”“期待稻姐姐愿意考虑我。”
她皱了皱眉,倒是没发脾气:“苏枋,我们说好不再谈这个问题的。”苏枋眸光微垂,淡然一笑,就这么把说出去的话滴水不漏地收回来:“嗯,我开玩笑的。”
稻垣早已不再和他计较这些言辞上的小心机,她大度地揭过,话又说得十分轻巧:“你会慢慢习惯的,我自认为——可能相处久了你就会发现,比起成为恋人,和我当朋友的体验要好得多。”
净拣漂亮话应付他。苏枋不喜欢她总是通过自我贬低来为最终目的铺路的习惯,但又无意多言。
稻垣诚然是个很好的朋友,这一点甚至不需要深年久月的相处来佐证——梅宫一应人等对她的珍惜爱护足以说明一切。
稻垣见他不吱声,带着点哄劝意味地自嘲:“我的事情你多少也了解一点了吧。我对朋友是很好的,但要是谈起恋爱,大抵会把你对我的所有好印象都败坏得一干二净的,我只会让你伤心——否则,正常女孩子,长着我这么一张脸,但凡性格好一点,会被青梅竹马的初恋说甩就甩掉吗?”
那难道不是梶自己有问题?苏枋下意识地在心里反驳。
他后槽牙一咬,面上不动声色,嘴角甚至云蒸霞蔚地勾出一个朦胧的笑来,硬是忍住了没把心里话吐出来。
苏枋心头也无端腾起一股烟气袅袅的惆怅。稻垣惯于将自己稀烂的性格包装成一面中空带刺的盾,去抵挡、逼退被她的外貌吸引而来的好意,有时甚至不惜刺伤别人;而假若对那尖刺视而不见,迎刃而上,轻轻敲碎那色厉内荏的防御,就会触及柔软而丰沛的内里——如此一来,难以自拔地倾慕她似乎也没什么可奇怪的。
“稻小姐和梶哥分手,责任在于稻小姐吗?”
苏枋问这一句已经十分无礼,可稻垣毫不犹豫地回答:“完全是我的问题。”
苏枋笑着摇摇头,心说她在谈恋爱这件事上是还不够老道——一般而言,分手的情侣之中,哪怕是明确了过错方的,也少有像她这样,不由分说把责任一股脑揽到自己身上的。
苏枋不可能傻到这种时候拆穿她。他温顺地应了她:“好,稻小姐的忠告,我收下了。”
“那就好。”稻垣似乎是被他宽慰,笑意温存而寂寥。
苏枋望着她短暂出神,回忆了一下,确信这般极具静默感的笑容从未见过。这笑有别于她手机里那张和梶的自拍里的明艳不可方物,自有别样动人之处。那是雨巷里的月亮和忧愁丁香,而最珍贵的地方在于,它此时此刻只属于苏枋。
苏枋转开了目光。谈话间,他们已沿着小街走出去,在河岸上逛了一圈后打道回府。
苏枋已不着痕迹把节奏放得很慢,但夏夜晚风还是川流不息,温柔地推着他向前走。
他适时停下,忍住了不再靠近楝树投下那片阴影。
“时间不早了,我就送到这里,稻小姐早点休息。”“嗯,回见。”
不见面的时间太枯燥,愈发潮闷的白天是因朋友们的环绕、充斥生机勃勃的喧闹,他才得以获得余裕,将那些团簇在一起、理也理不清头绪的情绪推开,令他的心不至显得拥塞又可怜。
不想说再见的总是另有其人。
想牵她的手,想拥抱她,想接吻,想耳鬓厮磨一遍遍告诉她自己有多么喜欢她——最不济,哪怕这条回家的长路走得更慢一些也好。
可是这些统统无法实现,连流露一丝想念在表面上也是危险的。没有名分的感情就这么上不得台面,连不舍都要窝藏心间,生怕多看一眼就露了马脚。
苏枋一如往常笑得妥帖:“晚安,稻小姐。”
“晚安。”
苏枋都开始忧虑他修为够不够深厚,疑心自己究竟能忍耐到几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