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雨将歇时分的潮风牵拉一捧松散膨大的冷云,云絮散逸后遗留一片灰玻璃似的阴翳,那种浮泛又色调消沉的光线让鸟雀和鸣蝉遁入缄默,同时也阻止行人在路面积水的倒映中看清自己。
樱从一开始就觉得稻垣这个人的一举一动都令人费解,此时自然也弄不明白她是出于什么意图对他说那样的话的。
她仿佛在说,他会得到很多的珍惜和爱,而这一切与她无关——他为谁所爱,又去爱谁,都与她没有干系。
事实如此。
樱有些难受,又探究不出具体原因。幸而他很少把不满憋在心里,于是直截了当地问稻垣为什么要这么说——他甚至没意识到他在堂而皇之和一个不熟的女性谈论爱不爱的问题,太罕见也太坦荡了,以至于他都没像往常那样生出反应激烈的羞恼之意。
稻垣回答,因为樱挺让她意外的。
她和樱的接触不多,发现他戒备心很强,阈值很低,惯于排斥陌生人的靠近,具备一定程度的攻击性;樱对她的印象大抵也不好,但樱三番两次维护她,也叫她不得不另眼相看。
稻垣撑着沉重的深色长柄伞——樱不由得奇怪,同龄的女孩子不都倾向于选择更轻盈的质地和花色吗?但深沉的物件和颜色让她的话语也平白多了几分叫人信服的庄重和真挚——配上她裙摆沉坠的黑色长裙和贝雷帽,更让她看上去像一只翅翼细长、语焉不详、停驻在葬礼上的黑色鹳鸟。
“尽管现在的樱还不成熟,但你对认定的事有自己的坚持,逻辑也还算站得住脚——以樱这个年纪来看,言行一致也堪称一种了不起的品格……”她的语调沉静,节奏延宕,自带一股让人忧愁的氛围,不管说什么都藏有一段隐蔽的疑虑和叹息,“梅、椿还有柊都看好你,我之前不明白,如今总算了解了。”
樱闻言,嘀咕道:“可我……我是为了登上风铃的顶点,才来到这里的。”
他想说,他是以梅宫的位置为目标的。可入学以来,经历了那么多事,他虽有成长,但还是一次次认清自己和梅宫之间还存在不小的差距,要担负那么多人的期望统领防风铃,他还差得很远。
然而,稻垣又给了意想不到的回应。她沉吟道:“嗯——剑指梅宫一啊,不错。”
樱怔然:“什么?你觉得这样不错吗?”
他的自谦反倒令稻垣露出了稀奇的表情:“当然,少年目标远大,理想耀眼,不是很好吗?”
“可别人都觉得我傻乎乎的……”他没说这是苏枋起初对他的评价。
她耸耸肩:“谁会要求你生来什么都会无所不能?人都是要成长的,慢慢来不就好了。”
怪事,这话听着也很耳熟。樱脑子里浮现起选级长的那个早晨,他还没搞清楚状况,就被苏枋抢了先机,三言两语把他高高架起,然后一旁不吱声的梶突然若无其事一指他就把级长给定了的场景——想想就气不打一处来。
“不过说真的,假设将来是樱接梅的班——”稻垣眯起眼睛,“嗯,想想倒也挺让人期待的。”
期……期待?
樱的心跳骤然加快,只觉得一直平缓流动的血液倏然凝滞,紧接着一瞬间变本加厉涌上脑门。
她真的认为自己可以站到梅宫那个位置上吗?
稻垣是真心认可他、还对将来的他抱有更高期待的吗?
稻垣偏偏还对他的脸红视而不见,继续火上浇油:“樱,安心,到时候,我也会对你予取予求的。”
“予取予求”这个说法差点把樱吓死:“哈?什……什么啊!”
稻垣正色道:“我是说我也会当你的提款机,不遗余力支持你的。”
樱松了口气:“噢,那倒是多谢了——不对,谁跟你说那个了?!我是说谁要你当提款机啊?别胡说八道!”
稻垣见他一蹦三尺高的样子,蓦地玩心大起,故意撇撇嘴,扮出一副柔弱受伤、特别委屈的模样:“那你要我怎么样——我除了赚钱别的什么也不会。”
“呃……!”樱哽住,他不知所措地别开脸,做了个深呼吸。
将来,他若真的统率防风铃,那时候——稻垣的位置在哪里呢?
看着樱认真思索的样子,稻垣心里都快笑死了——他怎么真的在想啊,也太把她的随口一说当回事了。
不过,樱就是这点好啊,他总是认真对待别人。抱着长辈似的心态,稻垣耐心地等待他找出一个答案——她认为,樱是需要自己得出答案才感到踏实的人。
末了,樱略微发闷的嗓音在雨声中响起,不轻不重,掷地有声:“你啊,只要随心所欲过日子就好了。”
稻垣冷不丁停在了原地,瞳孔微微收缩。樱偷偷转回头瞥她一眼,见她一脸怔忪,也不知为何心虚了,气势也弱了一些。
“你别再整天考虑那么多复杂的事情了——别再操心这个安排那个了!你……这不是把自己搞得很累吗!”樱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在咬,好像说出这些话对他来说相当费劲。
“是吗?樱是……这么看待我的?”稻垣的反问听起来也飘飘忽忽的。这让樱更加笃信自己的直觉:“是啊!你自己感觉不到吗!”
稻垣不说话了。
“我会——我会保护你的。”樱停顿了一下,脸上的绯红逐渐消退——樱在认真做出承诺的时候,是不会为其他轻浮的情绪所浸染、影响的,他中气十足,“所以,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好了——要是我以后接替梅宫的位置,这就是我对你的要求,听明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