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不方便解决的事情,不如交给她自己去解决。”这句话他用的是灵力传音。
明月枝听明白了他这话里的意思,先是一愣,复又思考起来这话的可能性。
她看向站在自己身侧默默垂泪的人,身体上的伤痕也许可以用时间磨平,但心理上的伤痛只能由自己缝补。
如果传统意义上的手段无法完美解决这件事,那或许,真的只有让受害者亲手解决伤害她的人,才能让她意识到她本身便拥有惩奸除恶的力量。
只是她能做到吗?受辱后找回场子对修士来说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但对尘界受惯了约束的女子而言…
可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呢?
“月黑风高夜,惩奸除恶时。刘姑娘,你可要随我们一道?”明月枝出声相邀。
刘苕娘抬眸怔怔看着二人,“人生来便会保护自己”这句话犹在耳畔传响,下一刻她便收到了明月枝的邀请,自然得仿佛她生来就拥有惩奸除恶护卫自己的权利,而这项权利与人生来便会吃喝拉撒并无二致。
一瞬间如经醍醐灌顶,她伫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
是啊,明明她已经被两个这般厉害的仙士救下,即便她没有那么大的力量,她也可以向二位仙士求助,为什么她想到的只有用死亡来解脱自己这一条路呢?
锦绣难道不比她更悲哀吗?连身体都被他人夺去了,可她依旧那么乐观。明明最好的例子就在身边,她为什么会觉得自己就是活不下去了呢?
见人迟迟不回应,明月枝抿了抿唇,虽稍有失落,但她也早有心理准备,遂软言安慰道:“去与不去都是正常的,你不要有压力。”
她只是一个普通人,想不到是正常的,想到但不敢做也是正常的。
没有人有资格轻视她的迟疑与犹豫,尤其是力量在握的人。
不过刘姑娘不打算去,那她便打算按照自己的计划来了。
“不…不是,我去…我去。”刘苕娘急忙握住明月枝的手,努力扯起嘴角,勉强挤出一个微笑,这是几日来她再没有做过的表情。
“但我…我真的不会给你们添麻烦吗?”她有些紧张地揪住了自己的袖边,小心翼翼询问。
她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哪怕是幼时被同村孩童欺负,最大胆的反抗也只是告诉父母,但父母总是告知她不该如此多事,女孩子忍忍就好了。
原来是担心这个,明月枝弯唇,同样回以一个轻柔微笑,拍着她的手,果断回答道:“不会。”
……
秋日的夜雨总是如期而至,丝丝细雨如牛毛般密集坠落,天地万物皆被蒙上一层水汽。
万二麻子抹了一把脸,口中嚼着的干粮半晌咽不下去,他捶了一下胸口,将那个索然无味的窝窝头吐出,很是晦气地往地上啐了一口。这次来白水城他本来以为多少能够捞一把,结果没捞到不说,还差点将自己搭进去了。
他在城里躲了大半天,生怕那该死的小婆娘寻到他。
直到傍晚没见人影,他才敢趁着夜色出逃。一天没吃饭,肚子饿得咕咕直叫,从街边小乞儿的碗里拿了一个别人施舍的窝窝头,却没想到会这么难以下咽。
都怪如今世风日下,原来那些柔柔弱弱的小婆娘竟然凶得可怕,跟个男人婆一样,也不知以后有没有人要。
想到这里,万二麻子又忍不住往身下摸了摸,幸好昨日里犒劳了自己,不然这一趟来得真是不划算。
正想着回去后再往哪个窟里偷个香,胯|下的骡子突然停住了蹄子。
万二麻子照着骡子屁股狠狠抽了一鞭:“天阉的畜生,偷什么懒,快些走…”
这骡子是他那日在路过的磨坊顺的,畜生认主,竟然不愿意让他上背,好歹抽了半天,才终于肯低头。
现在停下脚步,看来是皮又痒了,他将手中的鞭子高高举起,试图在这骡子身上发泄满腔怒气。
然而就在他再度挥鞭的那一刻,一道白光乍然亮起,天际传来惊雷的响动。
万二麻子被吓了一跳,手中鞭子落地,夹着骡肚的双腿开始发软,他方才…方才好像看见路中央站了个影子。
荒郊野外,不是妖精就是鬼怪,二麻子怕自己遇上脏东西。
他屏住气息,壮着胆子又看了一眼,那影子却不见了。
是眼花了罢,他松了一口气,下地去捡鞭子。
“轰隆隆…”又是几道惊雷,闪电如同蛛网割裂漆黑夜空,一瞬间照亮天地。
在他再度抬头的那一刻,视线中蓦地映出一张惨白的脸。
“鬼啊…”万二麻子尖叫出声,显然是被吓狠了,一条腿还在地上,手中鞭子却猛地往骡背上抽。
骡子吃痛,蹄子乱撅。
二麻子来不及调整姿势,便俯冲着栽进烂泥里。
眼见那道长发披面的身影越来越近,他只好一面挣扎后退,一面用尽力气往骡背上爬。
骡子已经受惊,自然不管这从磨坊里窃了它的贼人,蹄子一甩,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疑,正好踢中二麻子的腿间,而后疾疾冲进了旁边的小道。
二麻子被踢得眼前一黑,抱腿在烂泥里滚了好一会,睁眼又看见悬在自己头顶的一张鬼脸,慌乱中摸到先前跌在地上的骡鞭,胡乱往前抽打,可惜丝毫没有成效。
那鬼影愈来愈近不说,竟兀地笑了起来,衬着手里一盏鬼灯更显寒气森森,仿佛下一刻便会张开血盆大口咬断他的脖颈。
“你…你是刘苕娘!”二麻子终于在一片惊慌中看清了这鬼影的面容。
刘苕娘见他终于认出,也不着急,只不慌不忙地转动脖颈,将两侧嘴角高高扯起,拔高音调,说得坦然而铿锵:“腌臜货,你死期已至,阎王命我今夜取你贱命。”
说罢,她便张开了唇,殷红血迹缠绵在她的齿间,一双眼里尽是异样的色彩,这模样分明是刚刚生吞活吃了一个人的恶鬼。
二麻子当即被这景象吓得三魂去了七魄,将附近能摸到的东西全部扔向她,连身上的火折子也被他点燃扔了出去,但仍旧没能将刘苕娘吓跑。
眼见她更是一个眨眼便来至眼前,长甲泛出暗芒,要来掐他脖颈。
二麻子再顾不得疼痛,双膝跪地,一个劲地朝刘苕娘磕头:“苕娘…苕娘…祖宗,我错了,是我错了,是我色迷心窍,您大人有大量,您让我做什么都可以,只求您饶我一条贱命。”
“晚了。”刘苕娘张牙呲呲笑了起来,笑声毛骨悚然,身形更如一只轻鸦,左手一盏幽红鬼灯,右手就要往他额前抓来。
“不…”
大雨如泼,满身泥水的人大喊着救命。
然而那笑声却是如影随形,如同猫戏鼠,一瞬间遥远得仿佛在天际,在他失去希望的时候给予他逃离的希望,可等他卯足了希望以为能够逃离魔爪时,那笑声又立马如同附骨之疽荡至他跟前。
无论他往何处去,幽红鬼灯必定先他一步在那处等待。他就这么一直跑,跑到精疲力尽,跑到七窍流血,跑到生不如死,却怎么都跑不出这重重包围的鬼打墙。
他想叫自己的腿停下来,哪怕就此被鬼吃了,也比这样活活跑死要好,可是双腿好像不听他的使唤,怎么都停不下来。
他低头一看,他的鞋子早就磨破了,长长的血迹逶迤在身后,一双脚鲜血淋淋,磨得见骨,痛得早已麻木。
“刘苕娘,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求求你杀了我,求求你杀了我。”他哭喊着,涕泗横流地求刘苕娘杀了他。
身体最终腾空的那一刻,一辈子以偷鸡摸狗欺男霸女为乐的二麻子突然想起来,他幼时第一次做坏事似乎就是这样撵一只小狗崽。
那是某个烘热的傍晚,他翻过院子抱走邻居家那只刚生下来没多久的小狗崽,将它绑在磨坊骡子的前蹄上,迫使它随那滚动的磨盘跑了一圈又一圈。他看了一夜,看它从一开始的厉声狂吠变成嘤嘤啼叫,再变成力竭轻哼,看它最后于第二日清早…拖着两条血迹斑斑的后腿死在骡蹄之下,连内脏都被碾碎。
“他死了?”明月枝从旁边走出。
刘苕娘稳着步子往崖下一瞧,只见一根碗口粗的断枝从那二麻子的心口穿过。
明月枝看向她:“害怕吗?”
刘苕娘摇了摇头,她面上还有些苍白,但一双眸子早已不复之前的黯淡,反而亮得像是聚了一团光。
“不害怕…这是他罪有应得。“
她方才才知道,原来害人的人在惶恐不安的时候也会哭着求饶,在痛不欲生的时候也会试图寻死。
刘苕娘捏着手心,吸了吸鼻子道:“仙士,我不算聪明,也没有太多勇气,只能想到这个笨办法。”
“您会不会觉得我很懦弱?”
明明两位仙士已经提供了这么大的帮助,但她依旧不敢近身,只敢装神弄鬼地吓唬他。
“没有,你做得很好。”明月枝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软言安慰道。
勇气的积蓄很多时候需要时间,从零到有的这一步才是最难的。
她没想过要让一个想安安生生过日子的姑娘手上沾血,刀口沾血本该是衙门做的事情,只是尘界对女子格外苛刻,才会让这样的罪人有漏网之机。
“他向你磕头谢罪,便说明他心里有鬼,也知晓自己是在犯罪。他既信鬼神,那么你借鬼神之力惩罚他再恰当不过。”
正说着,一盏引渡冥火幽幽降下。
“仙士,他的引渡冥火是红色的,我真的惩罚了一个作恶多端的坏人。”
刘苕娘看向手中那盏还未熄灭的鬼灯,语气里多了一点兴奋,激动地握住明月枝的手。
她记得两位仙士说过,她手中这盏鬼灯便是按照坏人的引渡冥火幻化出来的。
看着此刻刘姑娘面上发自内心的笑容,明月枝也不禁莞尔,算是放下心来。
她悄悄觑了一眼站在一旁一声不吭默默撑伞的东方既白。
果然,这狗东西不当狗东西的时候,提出的意见都挺有用。
于是她在两人目光相接之时,挑着眉梢地朝他露齿一笑。
对此,东方既白默默回了两字:“好蠢。”
他并没有出声,所以明月枝辨别出口型后,差点以为自己看错了,但那人一脸促狭的表情表明他确有此意。
明月枝被气得差点龇牙。
东方既白弯唇,若无其事地偏头,自然而然地压低嘴角。
原来她特别高兴的时候是这样笑的,原来有人笑成这样也很好看。
像春天蛰伏一季后蠢蠢欲动的小虫子,踏春而来,万物乐生。
所以原来,此蠢非彼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