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既白只好紧跟在她身后。
杵剑走了两步后,明月枝停了下来。她回过头,抿抿唇,朝东方既白伸出了手。
“要不还是你背着我吧?”她低声道。
倘若因为自己心中不快,便对朋友的好意视若无睹,那才是落了下乘中的下乘。
她倒是能笃定东方既白一定会帮她,只是有些不好意思,毕竟刚刚果断拒绝他好意的也是她。
东方既白本在小心观察她脚下,不曾想方一抬眸,便看见了这双施施然伸向他的手,当即愣了一下。
这回忆里的时节大约是春末夏初,桃李芳菲均已谢尽,树木葱茏,悉皆挂果。唯一还在热闹的,是轩榭正对面的一棵石榴树,花红似火。
而她的脸也红扑扑的,许是尴尬又许是羞赧,看着像极了一只香甜的水果。
那…会是哪种果香呢?
没由来的,东方既白起了点好奇心,但反应过来自己方才在想什么后,又不禁唾弃自己。
什么时候也学成这样轻浮了,他若是跟阿蛮说他想闻闻一个姑娘的脸蛋是什么味的,阿蛮肯定会让老头子揍他的。
长睫动了动,他垂下眸,顺从地在明月枝身前蹲了下来。
女子特有的柔软身段贴上后背,东方既白恍惚间想起,明月枝先前说过的一句话。不过她说的不对,他的腰其实一点儿也不矜贵。
轻松跨过脚下尤受世家喜爱的高门槛,沉默地沿方才丫鬟离开的方向走去。
只偶尔在换气的时候,他才会悄悄打开自明月枝伏在他背上后便紧紧握成拳的两只手。
……
前方的丫鬟穿游廊,过板桥,时不时绕经一片林,东方既白背着明月枝紧随在后,两人皆是十分默契地保持缄默。
时值晌午,头顶烈日愈发毒辣。
明月枝倚在东方既白的肩上,盯着他过分红润的耳珠,双唇嗫嚅许久,终于在将他的头发数到第九百九十九根的时候,忍不住开口打破两人之间安静得只能听见彼此呼吸声的氛围。
“东方既白,我不是在生你的气,其实我觉得你说的很对。”
她咬着唇,只当东方既白是将她方才的模样误当成是在对他生气,故而语气更为慎重。
东方既白脚步微顿,停留片刻,却并未答话。
他们正在绕行的这片竹林下长了一种不知名小草,像是野菊的变种,脉络深刻且带金属光泽,矮矮一丛,竟也显出几分杀气腾腾。
可这样扎眼又扎手的枝叶里也会零星探出几朵小花苞,花瓣玲珑细长,中心一团蛋黄花蕊,像是刀锋抽至尽处,其实是为了做好一碟文思豆腐。
来势汹汹,却煞是可爱。
他收回视线,再度跟上丫鬟的步伐。
明月枝心里琢磨着这人合该是被她的态度气狠了?所以才不想与她搭话。
想想也是,钟暝山的少主,怎么都是金尊玉贵捧着长大的人物,就她一句冷语里漏出的那点气,恐怕已是他平生受过的最大委屈。
正当她对目下这种状况手足无措,以至于神思杂乱地将身下这个人越想越糟糕时,忽闻一声轻浅笑意,薄雾似的,转瞬即逝。
“我知道你不是在生我的气。”她听见他懒懒道。
东方既白绕开一盆可能会勾到明月枝小腿的石花盆景,微微弯起嘴角:“我还知道,你是在生自己的气。”
“不过你可以生我的气。”他缓慢说着,末了又十分谨慎地添了一句,“但只能生一点点。”
东方既白其实很能理解明月枝的心态。
毕竟修行于玄微宗,当世第一流宗门,就算从前再怎么被人奚落“不堪大用”,也免不了对自己要求严格。从她往日勤学苦修,一刻都未敢放松,便可见一斑。
世人总以闻过则喜标榜君子,撇开寻常人性中诸如小人文过饰非,庸人闻过则怒此类不谈。殊不知即便是真君子,也更愿意自查自纠。
行事中的偏差,若是自己早先发现的,大约会觉得庆幸并喜悦。可倘若是被他人点醒的,心中或许也有几分庆幸,总归是灰心占得半场上风。
但明月枝这人好就好在她永远不会在这种心态中逗留太久。
然而正因为明月枝早已从此等向内消耗自己的境况中抽离出去,因而听闻这话,才怔了一下。
寻常人见人生气躲之不及,哪有上赶着去揽的?
当然是有的,只她前世多在闭门造车,唯一的那段与徐十六的表面功夫也止于表面,后来更是连他的半个人影都见不到,故而也谈不上所谓的“卿卿”相亲。
虽说闲暇时话本看了许多,可惜当世话本多以缠绵悱恻至让人肝肠寸断为佳,恨不得让人哭出三斗水,骂出五条街。
温情脉脉倒是少有。
她眯了眯眼,确定自己方才没听错,又偏头去细瞧东方既白面上的神情。
耳朵还红着呢,人又生得白,被日光一照,就成粉白色,说是面带桃花也不为过。
这赤裸裸的真诚不似作假,明月枝的脑海中倏地一声,飞过些不靠谱也不入流的东西,便将话直愣愣问出了口:“少主还有这种癖好吗?喜欢看别人生你的气?”
她看的那些话本上倒是有提过些怪癖,别说让人生他的气了,还有希望别人用鞭子抽他的呢,其余等等譬如送扇子给人撕,偷吃人口脂听起来都要正常许多。
“……”
这话说得东方既白喉间一哽,本来还要说出口的肺腑之言仿佛被人用大板牙一嚼,横空截断,只有那么一小口囫囵咽下,剩下的全部落进了黄土堆里,沾了满满一面泥。
他从未有一刻像现在一般清晰地意识到:如果一个人的脑回路过于直接,那她肯定会错过很多可以写进诗情画意里的时刻。
未免某人的想法向某个离谱的方向越奔越远,东方既白出声打断了那些糟糕至极的联想:“我的意思是你可以对我生一点点气,这样就能少对自己生一点点气。”
这本身是一个多么质朴而美妙的表达,如果老头子能对阿蛮说出这样的话,阿蛮应该会夸赞他一句“很有文化”。
但很可惜,某人的脑袋里大概并没有一根解风情的弦。
不想让自己这点好不容易攒起来的挚友真心刚表现出来就付之东流。
东方既白只好掰开揉碎了再说一遍:“先前是我情急,说的话并不全对。你刚出师门就遇上沈修水这样厉害的人物,再苛求你事事周全,这本就强人所难。我所言有缺,希望你不要放在心上。”
东方既白十分正式官方地同明月枝表达了他的歉意。
如果不是她还在他的肩上,他简直要当场再与她抱个拳。
……
这厢两人正说着话,前面火急火燎赶路的小丫鬟突然停了下来。
明月枝抬眸,这里的景致远不及方才一路所见的那样富丽精致,与沈家仿佛是两个天地,但她还是一眼便瞧见了一处白墙黛瓦的庭院,盖因此处也仅有这么一处院子孤零零伫着。
这院子离他们不远,直线距离只有几十步,但这几十步的距离被人为开凿出来的一方活水池横空阻拦了。之所以说是方水池,是因为这水池的形状像条衣带,大摇大摆地摊在地上,四四方方。
两个丫鬟已顶着烈日走了许久路,眼巴巴看着这长度绵延五里开外,中间连条的浮桥都没有的活水池,大约终是累着了,四条伶仃细瘦的腿往旁边一歪,拣了块坐得住的石头相互倚着。
“佩兰姐姐,你每日从这样的地方进进出出,真的不累吗?”粉比甲抹着额上豆大的汗珠,苦着一张脸询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