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月高悬,银霜披身。
对明月枝来说,这个梦里的场景如今已经很熟悉,她看着高台上的人影,缓缓走上前。
但无论她走多远,她的视野里都像是蒙着一层纱,与后来她掉进屠戮涯被罡风伤到双目后的一段时间里,看东西的感觉有些相似。
她看见那人嘴唇翕动着,应当是在对她说话。
明月枝用力皱着眉,努力竖起耳朵,她想听清楚那人到底说了什么。
她并没有听见他的声音,却不知何故自然而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那就重来吧。”他是这样说的。他的动作丝毫未变,依旧孤零零坐在高台之上,这样的姿态理当是在俯视,以最淡漠的眼光看待人世,看待世人。
可她却觉得他很难过,雪白的衣角被风吹起,犹如残冬已过青女飞往天阙时不慎遗落人间的一片雪。
亦或者是她很难过,钝痛持续凿在心头,她几乎要落泪,眼眶里有热流涌动。但梦里的她好像连哭都不会了,泪水迟迟落不下来。
这真是奇怪。
紧接着,画面一转,絮雪扑面而来,明月枝屏住了呼吸。冷风携着凛雪,几乎要将她裹成一个雪雕,她并没有觉得冷,只觉得身体亦或是魂体沉重得快要被大雪压碎了。
倏尔间,又一轻。
绛红而热烈的暖芒从灵识间闪过,颤抖着的身躯渐渐放松,蹙起的眉也仿佛被人用一只温暖的手抚平了。
她陷入了长而香甜的酣眠。
细风吹着碎雨打在窗棂上。
明月枝睁开眼,头顶是素色纱帐。额上冷汗已渐渐干透,略微显出一点凉意。
看清楚这不是在洞穴里后,她伸手往腕上一摸,没有东西,心中一惊。她连忙起身,目光掠过窗际时,又愣住了。
外头的秋水敛了一层朦胧波光,他蜷着长尾坐在背光处,秋雨濛濛的昏寐天光恰到好处,将他的轮廓描得精细。
他坐得闲适而惬意,面前茶盏清雾渺渺,他的眸色与唇色皆淡如雾色,下身雪色长尾犹如月光织成的纱,于九天云霄落下,轻轻罩在他的身体上。
仙姿玉色,不过如是。
恍惚间竟让她想起梦里的那一幕。
连唤了几声都没动静,坐在美人榻上临窗看风景的人忍不住了。
“你是睡傻了吗?”一朵犹带露水的秋海棠砸进了明月枝怀里。
露水打湿脸颊,明月枝被唤醒,她拾起怀中秋海棠,眨了眨眸回神,将那点不可能的想法抛之脑海:“当然不是。”
“你做梦了。”东方既白语气肯定。
明月枝轻轻点头,应了一声“嗯。”
“是跟叶前辈有关的梦?”他又问。
“不是”明月枝捏了捏眉心,听他这么问,手上动作又一顿,偏眸疑惑道,“你怎么会这么问?”
“你在梦里很不安稳。”他道。
“你不会以为我分不清无常境里的叶前辈跟我自己吧?”明月枝弯唇笑了笑,不过也知道他是因为担心她才会这么问,便又解释了一句,“做了个老梦而已。”
老梦?这是什么形容?做过很多次这个梦的意思吗?
可她在梦里为什么会那么伤心?
东方既白垂眸,檐下细雨如丝,被风送入帘中,他抿了抿唇,终究没问出来。
“咱们俩怎么回来的?”喉咙渴得快冒烟,明月枝连鞋都没穿,赤着脚从床下翻下,两步来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东方既白看着她贴地走的两只白脚丫,忍不住蹙了眉,起身化出双腿,半抱半拎地将她放在了美人榻上。
旋即看向方才她躺着的床榻边,那双鞋子已经被磨得不成样子。
明月枝看着一双递到她面前崭新的鞋,又看了一眼东方既白手中的黑金骨扇,忍不住赞叹道:“你这宝贝还真是个宝贝。”
他怎么猜到她不想穿那双旧鞋子了。
“很久前准备的物资。”淡淡一句,算作解释。
明月枝正低头试着鞋,听到这么一句,当即愣了一下。
心想东方小少主可真有意思,明明是她在受他的恩惠,他怎么还要倒过来向她解释。
“那你知道咱们俩是怎么回来的吗?”明月枝抬眸,再次问道。
她身上的衣服也换了,连肩头的伤口都被包扎好了。她方才轻轻嗅了一下,用的应该是最好的伤药。
东方既白摇头:“我也才醒没多久。”
对哦。明月枝点头应是,当时他同样也晕过去了,肯定也不会知道后来是谁将他们带回来的。
还是出去找客栈里的人问一问吧。
她方才瞥了一眼,这客栈应该是在进入无常境前她给锦绣还有苕娘的定下的那间客栈的侧对面,算是离南明山不远的牡丹镇上最大的客栈。
“不过…你师姐好像来了。”东方既白将窗推得半开,示意明月枝往窗外看。
听闻此话正要出门的明月枝突然踉跄了一下,她旋身往美人榻上一扑,顺手推窗看去。
不远处的街道上有一枚身着玄衣的清丽倩影正撑着一把油纸伞从簌簌秋雨中穿行而过,步伐坚定,气质温柔。这不是师姐,还能是谁?
而且…她正提起裙摆跨过客栈门槛,这是马上要上来了!
一道惊雷闪过脑海,明月枝只觉得自己要完!
“咳…”她捂着被口水呛到的喉咙,拉住东方既白的袖子就想将他往床榻下面塞,声音急切又慌乱,“你快藏起来。”
“万一被师姐看到了,咱们俩都会完蛋的。”
东方既白看她这惊慌失措的表情,忍不住失笑,也没提醒她还有其它办法,只随她抓住他的手臂,将他拽来拽去,扯来扯去。
门外传来脚步声。
“吱呀”一声,木制房门被推开,东方既白化成小蛇玉镯的模样,及时挂在了她腕上。
刚从南明山上下来的南清骊甩了甩袖上沾上的水汽,甫一入门,就看见了正站立在窗边的人,心中顿喜。
“阿枝,你醒了?怎么就起来了?”
她急行两步,拉住明月枝的手,左右看了半晌,见她面上没有不舒服的神色,才放下心来。
明月枝其实没想到一醒来就能见到师姐,兀自激动了一会。
面上同样溢出惊喜之色,先是忙道自己无碍,不过起床喝水。
而后又问南清骊:“师姐,你怎么来了这里?”
“你发了一道谶符回宗,我们怎么敢小看?”事情已经解决,南清骊谈论此事的语气也很轻松。
“所以不只是我,还有父亲,还有寒叶长老他们。我们当天连夜赶过来了,但没想到还是没来得及赶上。”
“无常境已经关闭,我们后来尝试了各种办法,都没能让无常境重新打开。”
“幸好你们在里面找到了方法,一举破了无常境,这下住在南明山的百姓们以后也不用担心了。”
“那师姐你们是怎么找到我的?”明月枝想起自己被埋的那个洞穴,那已经是南峰的极南边了,再往前,恐怕都没有人居住。
“本来是没找到,我们先找到了薛灿,无常境破后,她跟一群误入无常境的普通人全都晕了过去,零零散散落在四处,将他们聚到一处就花了不少功夫。后来又遇上了南明子大师与他的弟子。”
“就是迟迟不见你,我都快担心死了,刚好那时还发生了地动,紧接着又下起了暴雨。父亲本已打算回宗去请你的命魂石…还好后来…”说起那时候的情况,南清骊还心有余悸。
她也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抿了几口才拉着明月枝坐下来,继续说道:“说起来,这事还真要谢谢两只燔燔兽。”
“燔燔兽?”明月枝琢磨着应当是从洞穴里出去的那一大一小的两只兽,看来是它们去通知了师姐他们,这才救了她与东方既白。
南清骊点头,语气不由感慨:“如果不是它们指引,我们也想不到你因为地动被埋进了山里,难怪不管我们怎么点焰吹哨都不见你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