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我瞧这名册也是因为昨日听锦绣姑娘说起,除此次受无常境影响不深的路人外,还有部分从前误入无常境的路人也想起了些往事,我便让她们同样先录于纸上,附于这名册之中。想着若是这些人中有人想起足够多的事情,想回原籍的话,也可着人将他们送回去。”
明月枝闻言蹙眉默了一会儿,片刻后道:“可这么多年过去,对这些人来说,故乡只怕早已物是人非了。”
“到底是无妄之灾。”南清骊低叹一声,“先尽人事吧。”
这话题沉重,两人都没再说话。
“师姐,不用这么悲观嘛…”见气氛陡然凝滞,薛灿咬着唇,眉心努力捻出几道老成的痕迹,双手随话音摆动。
“好歹大家都是全须全尾出来了呢,日子总是往前走的。一日去便有一日来,过一日便有新一日的光景。就算过去物是人非,但倘若从当下开始,结识新的人,做新的事,大家慢慢就有新的过往了啊。”
她快人快语,语速仿若带风,调子却像雨后初晴时树叶间跳动的日光,一步一步俏皮跃来,直熨帖到人心里头。
明月枝与南清骊相视一笑,纷纷促狭道:“人小鬼大,你倒是想得明白。”
但经过这样一番宽慰,几人面上都轻松了些。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南清骊回头瞥了一眼。乃是徐既望正好下楼来,见几人还在说话,便自在一旁等候。
与镇长论事前,他们二人便已约定要去南明山最后验视一番。此刻又见南清骊望来,遂向她点头致意。
南清骊同样颔首回了一礼。
不过也正是这一眼,让她发现了站在一旁的江寻舟。
这位江道友总是一袭黑衣,人又出奇沉默,让人一不留神就忽略了他的存在。不过他似乎也不在意,在玄微宗淬体的那段日子,也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
后来更是一言未发便要下山,还是青山接到守山弟子用灵鸢送去的消息,才知晓这件事,紧忙备礼送他。
不过说来也巧,阿枝与他还是同一日离开的,那日半夜阿枝离开,这位江道友则是在清早天才刚亮时离开的。
两人还恰巧在无常境里碰上了。
“江道友,大师可醒来了?”南清骊微微拱手,含笑询道。
江寻舟从帷帽中看了她一眼,继而缓缓点头。
南清骊又问:“道友现下可是准备出门?”
“是。”帷帽里飘出一个简单的字,尾音促而急,仿佛多么焦灼。
南清骊一时不好再开口。
倒是站在一旁一直安静着的徐既望出了声:“江道友若是回水云观,我们可结伴同行。”
江寻舟没作答,沉默着,场面冷了几瞬。
不过片刻,众人忽见他突然迈步,径直往客栈大门走去,以极快的速度消失在了视线里。
这情况让人摸不着头脑,南清骊与徐既望对视一眼,面上倒无多大变化,只觉得有些纳罕。
但毕竟还有正事要做,南清骊再次对明月枝道:“阿枝,你好生休息,我们先走了。”
说罢又拍了拍薛灿的肩:“你若是不想休息,便自己去外头寻人玩,只是千万不要乱跑。”
薛灿乖巧应声:“我知道的。”
“还有,那个…”
南清骊顿了一下,临走前拉住明月枝小臂,眸光随意地往东方既白那处扫一眼,囫囵道,“叫他也去。”
见明月枝仍垂着眸,似乎没明白,又低声添了两个字。
“休息。”
不想耽搁师姐的正事,明月枝顺着她的视线往东方既白处略瞟了瞟,便迅速点头。
待两人出了客栈大门,明月枝方按住眉心揉了揉,神情似乎极其疲惫,也没说话,直接转身上楼。
薛灿跟了几步。
可师姐走得快,她跟不上。她还在楼梯上,便听见了师姐关门的声音。
“我们要做什么吗?”
薛灿站在楼梯上,看向楼下的东方既白,她觉得明月师姐大概是因为被江道友冒犯了而不舒服。
心中有几分拿不定主意,怕东方既白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又解释了一句,“我是说师姐跟江道友之间似乎有什么误会,我们需不需要做什么?”
误会?
东方既白微敛了一下眼皮,没有回答她。
怎么一个两个都不说话了?薛灿撑着下巴将事情的前因后果都想了一遍,片刻后仿佛悟到了什么,便壮着胆子问道:“东方道友,你跟明月师姐闹矛盾了吗?”
不然怎么会连有关师姐的问题,他都不回答了。
“不是。”
原来还是会回答的。
“真的吗?”薛灿挠挠头,她还是觉得自己的推测没有错,又问:“那师姐为什么不理你了?”
明明刚刚清骊师姐还让明月师姐关心一下他呢,可是明月师姐没有说话,直接就走了。
对面没有声音传来,薛灿只好扶着楼梯探出头。
喜来客栈的一面墙上楔了十块厚木板,上面放置着成排的陶瓶瓷罐。
这是往来商船在牡丹镇口两里外的渡口浅泊时带来的,商船常在水上走,船上的物资消耗得差不多时,管事便会在临近的渡口采买。但采买的往往是必要物资,像烟叶、酒水或者打牙祭时用的零嘴,船工们若是想要,便需自己添置。然而船工们走江阅川,见的世面多,兜里的钱却不一定舍得花在这个无甚乐趣的小镇上。
这个时候传统的以物易物便会派上用场,用来交换的器物常常是过去积下来的货物,其中又尤以可存放时间长的瓷器居多。
东方既白现在就站在这面客栈老板用烟叶酒水换来的陶瓷墙前,他想从这面墙上挑选一个合心意的插瓶。
这是老板的兼职营生,用价格低廉的村酒换来这一墙虽称不上精致但也能算别致的陶瓶瓷罐。一旦有打尖的客人或者镇上的镇民看上,便是一笔额外收入。
长袖顺着抬起的手臂滑落寸许,露出半截腕骨,东方既白踱着步子一个个看过去,最终选中了一个广口短颈陶瓶。
瓶身带竖纹,颜色略古朴,无论是红山楂,还是黄刺梨,它皆能与之相衬。
两簇果枝放入其中,他坐在桌前,手握一把银剪,小心将刺梨藤上可能会伤人的老刺一点点剪下。
身侧是一扇半开的窗,枝叶簌簌动了几下,日光照了进来,照在小银剪的剪轴上,在他面上反射出两道幽幽的光。他仿若未觉,依旧全神贯注地修剪枝条,认真得仿佛世上只有这一件要紧事。
叫人不敢轻易再扰他。
薛灿悄悄将探出去的头收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