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明山。
还不到辰时,日头只出来一点,秋雾尚且浓重。
明月枝一干弟子正在水云观外清扫碎石。
石阶湿滑,前几日又下过暴雨,部分山石被暴雨冲刷落了下来,观外观内都多了许多碎石子,还有一些被砸落的松枝竹叶。
没有那么多扫帚,他们便就地取材,用松枝扎出一些简易的扫把用来打扫。
打扫间明月枝抬头看了一眼,师姐、方师兄正跟师父寒叶长老他们一起在观内布置香仪。
依照大师的嘱咐,仪式一应从简,舍利子将由薛城主带回琉璃城保管,大师的拂尘则被留在观内。
至于为什么没有遗身,则是与水云一脉所修之法相关。水云弟子一旦坐化仙去,一个时辰后,在世遗身便会如水云一般轻拂而去,不留半点尘埃。
因此以水云观历代观主与弟子之名入葬的,通常是其所用的拂尘。
日头渐渐高起,客栈老板领着小二从牡丹镇运了两瓮酸梅汤来给他们消渴。竹扁担两头用麻绳挂着沉甸甸的瓮,瓮上还凝着水珠。
明月枝先进观内给师姐他们送了几杯,弟子们三三两两有序围上前去,每人都分了一竹杯。只薛灿还在一旁清扫,既不过去,也不抬头。
新鲜的松针表面有一层厚厚的蜡质,油光泛滑,所以清扫时总要用更大的力气,青石板上磨出一道道绿色汁液,空气中浮动着清新略带微苦的松针气息。
“还好吗?”明月枝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膀。
薛灿没出声。
明月枝弯腰看她,薛灿偏头躲过她的目光,摇摇头道:“没事,师姐,我就是稍微有点难受。”
又怕师姐觉得她孩子气不知事,忙又吸一口气解释道:“人生无常嘛,师姐,我明白这个道理的。大家以后都会死,师姐会,我也会。”
明月枝点头轻“嗯”一声,没说什么,只伸手同她示意道:“那边有酸梅汤,老板用窖藏的冰块一路冰镇送上来的,很解秋燥。我去让老板给你用竹筒留一杯,你等会记得去喝。”
但听见师姐这么说,薛灿反而忍不住了,胸口像是堵着一团浸了水的棉絮,每一次呼吸都沉甸甸的。
她抽噎一下还是强撑把话说清楚:“可是,师姐,我难受,道理我明白,但我就是难受,师姐…”
薛灿握着松枝扎出来的扫帚,眼圈渐渐红了:“我前天还跟他说要给他送馄饨,可是…昨天,昨天我没送。”
“师姐,我没送。”她仰头,睁着一双杏眸,眸中情绪直白,清晰映着难过与懊悔。
明月枝看着她,她知道她在难过什么,也知道她在懊悔什么。
言而失信的羞愧与缺憾正纠缠着她。
明月枝其实有过觉得这没有什么大不了,不过是她年纪太小才会如此纠结的那一刻。大师吃到了馄饨,虽然不是她送过去的,但结果的本质并没有区别。终究是她年纪尚小,才会纠结这样一件大师都不一定放在心上的小事,并因为大师的骤然离去而将这件小事反复咀嚼,愈想愈重,愈重便愈觉得是遗憾。
但转念间,她又意识到这一闪而过的念头之中包含的无礼与自大。
正是因为她还年少,生命中并未横亘过多生死与得失,所以那些未能兑现的小小承诺或者在他们看来只是随口之言的话,于她而言,都是分外沉重的食言与失诺。
沉重到像一块石头,压得她需要向别人诉说才能好好吐出一口气。
这种时刻并不需要大道理来开解,也无需劝慰。
所以明月枝只是静静立在一旁陪着她,等她自己慢慢调整好心绪。
眼前递过一块棉汗巾,薛焕同样慢挪过来。
他朝薛灿拱拱胳膊肘:“喏,快擦擦,一脸汗。”
他背上背着一只竹篓,里面装的俨然是那只狐狸,正半阖不阖地睁着狐狸眼看热闹,秋高气爽好垂眠,她不满足地打了个哈欠。
薛焕的另一只手里则是他将将向老板讨来的酸梅汤,竹筒盖得严严实实,外面挂了一层薄薄的水珠,晃动时还能听见哐啷响声。
“还有这个,酸酸甜甜,冰冰凉凉,喝起来好不畅快。”
“可是你哥我牺牲脸皮拉着那位…朋友上老板那卖了个乖,才讨到了这杯多加了一份碎冰的酸梅汤。”
他指的是东方既白,他怕自己的脸不够用,只好拉着那位朋友去老板面前卖弄一下美色了。
果真,老板大俗也大雅,很能消受那样的绝色,都不用人家开口便答应了他的请求,给他的竹筒里多放了好几块碎冰。
虽然修行之人肯定也有法子制冷,但薛焕觉得用灵力做出来的东西都没有灵魂,必是不及老板亲手为他们添的碎冰。民间可直接食用的冰块相当难得,大多采用硝石制取,这可都是老板的真情实意。
“你快尝尝,我特地去求的呢。”
“我知道了,你不要把这种事情说出来,好丢脸。”薛灿撇嘴,接过汗巾擦净面上汗水,又伸手去拧她哥的腰,很不好意思。
兄妹俩小声一应一答,见薛灿情绪渐渐好起来,明月枝转而行到林荫下。
一只冷白的手恰时伸到她眼前,指节处压着两道灯芯草编成的草绳,草绳下悬了个竹筒,泛着青碧色,被草绳拦腰束住,稳稳当当兜在中央。
“给你拿的,多加了冰。”东方既白淡声道。
明月枝低眸看去,竹筒外凝着的水珠虽被擦干净,但凉爽之气已然拂面。
想到薛焕方才说的话,秋水眸弯起,她抬头打趣:“也是少主卖乖得来的吗?”
见东方既白嘴角微抿,却不作答。
她面上神色愈发促狭,颈部一侧微微卸力,头稍稍歪向东方既白那方,嘴角噙着一缕笑,眸色清澈得不像话,嘴里说的也不像话:“少主究竟是怎么卖乖的?可惜我没有眼福,竟然没瞧见。”
日头透过竹叶间隙,于林荫处投下几道光影,她微仰着头,日光像碎金一样浮动在她眼眸里。
微风吹动,光影便在她面上游移,颇有些让人明明知道捉不住,却又忍不住顺应心底念想去捕捉的狡黠。
东方既白本还云淡风轻着,得了这句话,也只好略微偏眸,故作不知其间谑意,强作淡定地睨她,但终究压不住嘴角。
那人眼眸不过微弯了一弯,他的唇角便忍不住随之松动,继而一发不可收拾地泄了气,唇齿间轻轻滚出一声笑。
低而浅的一声,像是有些无可奈何,又似乎略带着些…嗔,总之在他身上很少见。
明月枝发现这一点的时候,空中正好拂过一阵热风。秋日里的日头还有些旺,纵在林荫下,热气也能顺着背脊一路烧进耳际颈项间。
草窠里有不知名的虫子窸窣爬行,她看见东方既白随动作微微颤动的长睫在日光下泛着金泽,根根分明犹如弦琴。
虫鸣突然唱响,嘶鸣一声里明月枝忽地移开了眼。
她低头看向已经打开的竹筒,碎冰在琥珀色的汤饮中浮浮沉沉,像开在深潭里的几朵梅,仿佛吸引着人去啜饮。
“我也以为你在难过。”虫鸣叫声消下的那一刻,在这短暂到大约还来不及被发现的沉默里,明月枝听见了东方既白的回答。
“嗯?”
她其实愣了一会儿,嘴里含着刚刚饮下的一口酸梅汤,片刻后回想起自己方才的调侃,后知后觉东方既白是在解释,解释他替她拿酸梅汤的原因是不谋同忧,正如她担心薛灿一样。
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有些想笑,旋即摇头,将酸梅汤咽下,凉意从口腔蔓延,吐息间都染上了梅子香。
“那倒不是。”她道。
“一个人能了却平生夙愿,没有遗憾地痛快离去,本身就是一种圆满。真说起来,少主与我日后都不见得能有这般幸运。倘若我还难过,岂不是在空自伤怀?这样可不好。”她唇角微提,虽是淡笑,语气却有几分感慨。
说完还停顿片刻,像是中途歇一口气,倏尔才看向东方既白:“不过少主应当早就知道大师要离开了吧?所以昨天才拦我?”
东方既白看着她无意识摩挲竹筒的指尖。
“你是介意这件事吗?”
他这么问,视线却落在了明月枝面上。隐约是有些疑惑的,方才她的话听起来是感慨,但细想之下其实更像是感同身受。是因为什么人,或是因为发生过的什么事。
旋即又见明月枝仰头,碎冰碰到竹筒内壁,当啷声混合着水声,像竹风铃在摇曳。
她饮了一大口,喝完后长舒一口气,继而才开口,眸子微眯着,很享受的样子。
“当然不是。”怎么会介意这件事,怕东方既白误解她的意思,她又赶紧摇头。
她只是找个话题闲谈转移注意力,以便将思绪从往事里抽离出来。过往不可忘记,只是她的心性修得还不够,谈起别人的遭遇就容易联想到自己。无论是相似的还是不同的,心头不自觉泛起几分物伤其类的自艾或是心有戚戚的自怜。
虽是人之常情,却不可久耽于此,所以方才才会转而谈及这个话题。
不过转瞬她又回过味来:“少主怎么会这么问?”她道。
东方既白低眸,长睫在他眼下投下两道浅影,他低声道:“你早上一句话都没说。”
而且眉心也皱着,虽然不明显,但又明显跟平常不一样。
在昨夜南明子将要离世的时候,她都未有过这样的表情,那时候她还很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