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晚娘这一生啊,从甜到苦,又从苦到甜,再从甜堕入地狱,半点都由不得自己。
宋母还在时,与王家媳妇是手帕交,两人同时嫁人同时怀孕,约定了娃娃亲,若是不凑巧,孩子是同性,那就再生。
总不能胎胎都是同性。
她们很幸运,第一胎就达成所愿,王母生了个大胖小子,取名王大力。宋母生了个闺女,取名宋晚娘。
宋晚娘五岁之前的日子很甜,爹娘疼爱,隔壁王家婶婶都把她当成自家闺女一样疼,王家只比她大了一个时辰的小哥哥王大力也护着她。
甜的日子终结在五岁那年,母亲生弟弟血崩而亡,她失去了最爱她的母亲。
刚开始,宋父还是待她不错的,毕竟是亡妻留下的唯一骨血,他与宋母多年恩爱也不是作假。
后来宋父以找个人照顾宋晚娘的理由把同村的寡妇赵小花娶进门做续弦,从赵小花带着她那个七岁的亲生女儿住进宋家开始,宋晚娘的第一层地狱开始了。
从最初背着宋父暗地里冷待她到后来愈发大胆,只要不留伤口印记,宋父就不会发现一切。
从此,家中的活儿大部分落到了小小的宋晚娘身上,直至后来,赵小花一步步蚕食宋晚娘在宋父心中乖巧的形象,直到整个水湾子村都知道,失去了母亲的宋晚娘性情变得乖张不驯,难以管教还好吃懒做。
彼时不过七岁的宋晚娘根本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短短一年不到的时间,她的世界好像变了个模样。
只有隔壁王婶婶一家还待她很好,但是被后娘赵小花寻机闹过几次之后也不敢明面上找她了。
彼时,宋父还是爱这个女儿的,只是对她很失望,不明白为何那个乖巧懂事的女儿会短短时间变成这样,而赵小花给他的解释是,失去母亲对孩子的打击过大,才移了性情。
靠着宋父回家时赵小花不敢克扣的吃食和王家时不时暗中的接济,她活到了八岁,这一年,王家夫妻出门赶集的路上冲撞了贵人的马车,横死当场。
同样八岁的王大力从学塾回来看到的是父母已然冰凉的尸体,里正和村长都告诫他莫要生事,那贵人身份不一般,县老爷也不敢管的那种不一般。
贵人丢在尸体上的几两碎银成了王家夫妻的买命钱。
王大力一夕之间失去双亲,族人和村里人都怕因为他得罪那贵人,明里暗里排挤他,学不能上了,仅剩的家产还被大伯小叔盯上。
不得已,他带着最后的一点家当准备离开水湾子村,离开总比被逼死在村里的强,走之前,他只告诉了宋晚娘,宋晚娘从墙根底下挖出了她娘留给她的一根银簪,这是当初两家订下婚约时的信物,是一对鸳鸯簪,一人一支。
她本想把这给王大力,让他卖了权当盘缠,八岁的孩子一个人怎么活下去?王大力拒绝了。
“晚娘妹妹,你要好好活下去,等我将来长大了回来娶你!我一定会带你走的!”
王大力走了,宋晚娘还在这个泥潭里,这次连仅剩的温暖都没了。
很快,她就失去了她仅剩的亲人,宋父。
宋父并不是死了,而是赵小花生下了弟弟,宋家唯一的男丁。从此,赵小花腰板硬了,底气足了,即便她光明正大当着宋父的面‘教育’她,宋父也只会厌烦的怪罪她为何又不听话。
宋晚娘小心翼翼的活着,她始终记得大力哥当初说的话,他说他会回来娶她,会带她走。
为了活下去,她无数次告诉自己,这样的生活已经很不错了,同样是继母,赵小花好歹还给口吃的,没要了她的命,没见隔壁村同样有了后娘的一个女孩,隔年就落水没了。
殊不知,赵小花留下她,只是因为她从小就长得不错,长大自然也就能卖个好价钱。
对,是卖,不是嫁。
若不是她机警,找来族老阻止,赵小花竟是想偷偷把她卖入那腌臜之地,就因为对方给的银钱多。
族老为了族中声誉考虑,怕她把事情闹大暗中警告了赵小花。
既然不能直接卖,那就只能暗着卖,谁给的聘礼多,就嫁谁。
她被以十两银子的价钱‘嫁’给镇上员外郎为续弦,而那员外郎五十有四,孙辈都成年了!且,此人已死了三任妻子。传闻,此人有凌虐的癖好。
她求宋父,被赵小花一番话哄的,宋父默许了,因为这钱可是用来培养他宋家独苗宋家宝的。
宋晚娘绝望了,彼时十七岁的她一度想自我了断一了百了,这世间太苦,她想她母亲了。
可是,凭什么啊?!凭什么欺她辱她的人能好好活着,她就非得去死?!
她假装乖顺,换了送亲那天不被绑着上轿,被袖子掩盖的手中紧紧握着那只银簪,这几日晚上悄悄磨尖的簪子刺的掌心生疼。
宋家无人送亲,都知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有同情叹息的,有私下里说赵小花心狠手黑事做太绝的,可,唯独没有伸手拉一把她的。
莫管他人事,免惹一身腥。这是宋家家务事,女儿的婚姻大事由母亲处置,天经地义。
宋晚娘坐上了去往员外郎家的牛车,一路颠簸,半路她央求赶车的车夫,让她下车找个地方方便一下,装作实在憋不住的样子,把车夫骗了过去。
也幸好,员外郎家并不重视这桩所谓的婚姻,只派了一名车夫来,车夫是男子,自然不能盯着她如厕,由此,她找到了逃脱的契机。
悄悄退入山林,撕开嫁衣的下摆,绑住袖口和裤腿,从小上山打柴下田干活的宋晚娘深谙山中的生存之道。
等车夫发现不对的时候,她已经跑了很远,可惜,从小被虐待,吃不好睡不饱,身体虚弱,加之女子本就体力不如男子,她很快就被追上。
站在山崖之上,看看追到眼前的车夫,望望深不见底的悬崖,宋晚娘义无反顾转身跳了下去。
死在这山林中,也算干净。
幸而,许是老天也看不过去她此生悲惨,她被长在崖壁上的枝条藤蔓一路阻挡,崖底又恰好是一汪深潭,落入其中的宋晚娘只感觉一股巨力冲击而来,五脏六腑都像是要碎了一般。
无力挣扎的她只能任由自己往水中沉去,昏死过去之前,她恍惚看到头顶那一片亮光中投入一道矫健的影子,急速冲她而来,恍若九天降世的神明,又如这深潭内本就存在的妖异。
是吃人的妖怪吧,宋晚娘最后一个念头便是如此,毕竟,她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见到神明呢?
再度醒来,浑身无一处不痛,却也昭示着她活着的事实。
缓缓眨了好几次眼,视线才逐渐清晰,入目就是茅草屋顶,她想看看自己到底在何处,刚一动脑袋,不知牵扯了哪一处,剧痛从脖颈到脑门。
脑中一阵嗡鸣,宋晚娘闷哼一声闭上了眼睛,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耳边响起一个陌生的男声:“你醒了?”
男人?陌生的男人?!宋晚娘下意识握了握手,空落落的,手中没有东西。
这样轻微的动作来人却注意到了,他道:“你是在找那个簪子吗?你之前死死握着不愿松手,我就放在床头了。”
宋晚娘极力想控制自己的身体,动起来,可惜浑身无力,稍微一动还剧痛难忍,她呼吸急促,冷汗直冒。
那人察觉她状态不对,并未触碰她,而是站在不远的地方轻声安抚:“别怕,我不是坏人,你落入崖底,是我救了你,这里很安全,你别怕。不要太激动,也莫要乱动,你身上的伤还没好呢。”
那人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声音急切又放的很柔,终于让宋晚娘平静下来。
她再度睁眼,往那人站着的地方瞟去,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他,除了母亲之外对她最好的人。
他叫陈实,山中猎户,父母早亡,因被批命天煞孤星,被村人赶出,故而常年独居山中,只每次集会会带着打来的猎物去换点银钱和用具。
陈实生的魁梧壮实,一张脸若是冷着不说话着实有些凶神恶煞,但是他对着宋晚娘的时候,永远都是轻声细语,眼神温柔。
他不会说什么好听的话,做事却细心无比,晚娘养伤期间,擦身换药,如厕更衣都是他。
“我本想送你去镇上医馆,但是你受伤颇重,我不敢胡乱带你下山颠簸,就想寻了郎中来山中给你看诊。”陈实解释为何会把她留下:“到了镇上就听闻镇上员外郎家新娶的娘子逃亲了……所以,我只能找了相熟的大夫以备药的名义让他开了对症的药物带回来。”
“反正我本来也经常受伤,隔段时日也需要备点药物应急,故而他未曾怀疑。你放心,此处并无外人,无人知晓你我……总之,等你伤好,你想去哪便去哪,这里发生的一切除你我之外绝对不会有第三人知晓,并不会坏了你的名声。”
名声?宋晚娘想着,她还有这东西?从小到大,孩童时的顽劣名声,还是长大后作为货物被卖的名声?
她没有反驳,默认了陈实的话,陈实人如其名,确实很老实,每次帮她都蒙着眼睛,用布巾包着手,尽量保证了她的尊严和所谓的名声。
养伤的日子痛苦而漫长,她却从中尝到了一丝丝甜,她想,她果然是疯了,都落入这般境地,居然还会对一个陌生男人动了心。
从不能动,所有事都需陈实帮忙,到后来生活逐渐能自理,宋晚娘也摸清了躺了近一个月的小院子。
待她能行动自如,陈实的言语也一天比一天少,更多时候见到她就躲开,好像不乐意跟她相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