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的倒是容易,可穆鄧辰已开了欺君枉法的口子,现下再改措辞,恐怕只会被罚得更重。
他咬紧牙关,跪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
以为僵持着便能等到一线生机。
然而等来了肖敬的反水——他正是刚才收了钱的仵作。
麻利地掏出钱袋子,然后双手呈递,他颇为鄙夷地瞥了穆鄧辰几眼后,谄媚一笑,对夏淑晴说道:“娘娘,小的将才只是在测验他,如今您来了,我方可交代实情。”
穆鄧辰气得吹胡子瞪眼,说不出完整的一句话:“你!”
夏淑晴自然懂其中缘由,但她没时间去评判孰是孰非,略显急躁道:“快随本宫去看看他。”
指的是厢房内横死的齐昶。
“死者虽是娘娘熟人,但死了两三个时辰了,现下正值尸僵,尸斑深沉,娘娘还是别看为好。”
此话不假,纵使肖敬看出了太子妃非畏缩之辈,甚至隐隐发觉连太子都得听她的话。但宫中显贵怎见识过陈尸,万一她被吓着了,迁怒于他这等小仵作,可没处说理去!
夏淑晴似是看穿了他的犹豫:“不必担心,你如实交代即可。”
肖敬低着头悄悄挑了挑眉,心想好言难劝该死鬼,她贵为太子妃,也不过是年纪轻轻的女娘,待会儿被吓哭了,千万别怪罪他没提醒。
“是,娘娘请随我进去。”
他哈着腰,在前头领路,一把掀开了门扇,两旁的驿卒收起棍子。
朱珩见她心意已决,十头牛也拉不回来,便拿出一方手帕,叠成豆腐块,塞进她手里。
“气味难闻,你捂着点。”
旭日东升,寒森森的空气里骤然生出一股热意。
夏淑晴接过手帕,没有逞强,因为光是一墙之隔,她都被腐肉味刺激得鼻子发酸。
心里头更不是滋味,昨日还生龙活虎的少年郎,今日却落得如此下场——躺在草席上,身上铺满了石灰,像是处理得瘟疫暴死的病人。
倘若她未及时发现,倘若她不是太子妃,齐昶此刻应该已经被丢至乱葬岗,无人过问真相了吧?
他的脸上全石灰,隐约能看见紫红色的斑块,胸口处的衣料被肖敬撕开,一道“工字形”伤口赫然出现,皮下的肋骨断得齐整,仿佛是被利刃按进胸膛,戳穿了心肺。
一击毙命,干脆利索。
夏淑晴胃里一阵翻涌,恶心劲儿冲上心头,引得无限哀恸,她没用手帕捂住口鼻,而是紧紧攥在手里,朱珩轻叹气。
站在一旁的穆鄧辰直流冷汗,嫌恶地捏住鼻子,祈祷早些结束,还不如给他来个痛快。
蹲在齐昶尸体旁的肖敬早已见怪不怪,反倒为她的反应感到惊奇,指了指那处创口,道:“您瞧,此乃棱锏伤,为棱兵所伤。而这儿还有一块凹痕,皮下出血,可见凶手正是持四棱铁锏取了他的命。”
“只是奇了怪了,且不论如今使用铁锏的人稀少,单凭翻窗偷袭用铁锏就不可思议,简直小题大做。”肖敬有凑近瞧了瞧,“光看这创口,独具凶手特色。”
铁锏笨重,惟力大之人才能运用自如,多用于战场上击杀戴盔甲的士兵,但如今大多使用长枪、鸟铳和苗刀。
肖敬觉得这凶手排场真够大的,又是选在驿站内杀人,又要使用特征如此明显的兵器,多少有挑衅。
就是可怜了草席上的小兄弟。
伫立一旁的夏淑晴闻言一怔,唇线紧绷,转头去看朱珩,发现他也在注视着她。
凶手极有可能是来灭口的。
但令她如此惴惴不安的是,她想起来,二哥夏其卓的拿手兵器便是四棱铁锏。
幼时,父亲操练大哥二哥时让他们先学长枪,但夏其卓不肯,执拗地要学铁锏。为此他挨了不少打,坐在台阶上的夏淑晴捧着脸问他:“铁锏有什么独特之处吗,为何非它不可?”
夏其卓仰着小脸骄傲道:“那天听塾师说,曹州之战中,岳元帅便是挥舞着四刃铁锏,冲锋陷阵,带宋军大获全胜的!我也要学会这一手,将来亦能中流击楫!”
夏淑晴再不学无术,也知晓岳飞的故事,眨巴了几下眼睛,还是没忍住说:“可岳爷爷会的兵器数不胜数,他最拿手的应该是沥泉枪吧?”
如此崇拜岳飞,不先学枪怎么说得过去。
“哼。”夏其卓转身拾起重达两三斤的四棱铁锏,背着她大声道:“你经常逃课,自然没见到塾师把曹州之战讲得有多么绘声绘色,扣人心弦,定不懂铁锏的勇猛帅气!……罢了罢了,你懂什么,玩你的木头去。”
“……”
后来他真的成为能独当一面的少将军了,虽远不及岳飞英明神武,但一手四棱铁锏颇有气势,没丢他崇拜的战神的脸。
只是放在当下不合时宜。
又会四棱铁锏,又与齐昶有联系,无巧不成书,教她很难不去猜想其中联系。
虽然她知道夏其卓赤胆忠心,定不会做此等勾当,但她不敢赌储君心思,恳切解释道:“绝对不会是我二哥,一定是有人要栽赃陷害。”
朱珩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嘴唇张了张又闭上,最后在她期盼的目光下柔声道:“我相信你,无需自证。”
他在心中道歉,因为思忖良久也不敢实话实说,终是欺瞒了她——
他不敢告诉她,夏其卓已去世一年有余。